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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間儘是涼氣,渾身發軟,沿著台階慢慢上二樓,卻覺得步步是空,像踩在一片片雲上頭。他先去寶寶的屋子,悄悄打開,見孩子一個人睡著,極暗的光線裡,她蜷在被子裡,像一隻睡熟的小狗。靜淵彷彿一個夢遊的人,朝著床上那隆起的小小身形木然地看了一會兒,回到走廊,把門給寶寶合上。另一頭的臥室,燈亮著,先前回來得匆忙,他都沒抬頭看一下。
推開門,七七正在繡著她的香雪海,好像是要趕工,正聚精會神地做著。
聽到門響,抬起頭,見靜淵呆呆地立在門前,她嚇了一跳,手裡的針掉在了地上,彎腰去撿,靜淵搶上幾步給她撿了起來。
七七笑道:「你不是說不回來嗎?怎麼這麼晚還趕過來?」
「怎麼?你不高興?」他把針輕輕舉起來給她,天花板的玻璃吊燈明亮耀眼,針尖閃閃發光。
七七從他手裡把針接過,隨手插在繡屏上,朝他嫵媚一笑,在他臉頰一側輕輕吻了一下。
靜淵的嘴角輕輕抽搐了一下,走到一旁,把外衣脫了掛在衣架上,漫不經心地說:「我今天碰到余芷蘭了,她跟她丈夫周先生一起去她父親的鹽灶。」
七七一怔,也只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去給靜淵倒了杯水。
「余芷蘭說你跟她去蜀江春吃飯了,聊到了很晚。」他看著她雪白的手腕,正輕輕揚起,碧綠的茶水緩緩傾倒而下,如一注翡翠。
「哦,是啊,我沒有吃過那家的菜,她帶我去吃的。」七七走過來,把茶遞給他。
他接過來,喝了一口,卻如喝下毒藥,原來是這般腐骨穿心,可臉上卻帶著笑:「那你覺得好吃嗎?比起我家的廚子來怎樣?」
她想了想,沒有回答,只淡淡笑了笑,低頭慢慢收拾她的針線。
他看著她收拾,她的繡針大小不一,她把它們分門別類放好,不同顏色的繡線,紅色,赭色,綠色,她靈巧的手將它們一團團完成小球。
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惡毒的恨意,只覺得自己費盡心力為她做了這麼多,到最後,她卻依舊連一絲信任也不給他,還是要欺騙他。可他卻沒有辦法,他不能再打她,也不能罵她,他連懲罰她的資格也沒有。她仗著他曾對不起她,就這麼把他當成一個傻子,恣意地作踐他的感情。
他恨得咬牙切齒,他知道自己有多麼恨她就有多麼愛她,愛得發了狂。他強迫她跟著他回來,可她的心卻沒有回來,並沒有在他的身上。她沒有原諒他,而他,也從沒有原諒過她
「我說錯了,余芷蘭說的不是蜀江春,是說你們去嘯松樓聽戲了。」他把茶杯放下,帶著笑意地看著她。
她看了他一眼,神色依然平靜,眉間有一絲怨怒和冷漠,這神氣讓他胸腹中的怒火燃燒得更猛烈了。
他氣極反笑:「你這麼看我是什麼意思?黃孃在廚房裡熬什麼藥?你生什麼病了,讓她給你熬的什麼藥?」
她不理他,默默收拾著,他走過去,手重重一揮,把她的針線盒掃在了地上,裡面她本來理好放好的針全灑了出來,她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的鄙夷暴露無遺,似看到什麼滑稽的事情一般,蹲下來把針小心翼翼地一根根撿起,重新放進盒子裡。靜淵怒極攻心,索性一腳踹在她擺放繡花物件的小桌上,她身子下意識一縮,眼見桌上的繡線也全部滾落下來,繡花的繃子一溜滑倒桌子邊緣,就要掉地上,她本能地要用手去接住。
他攥住了她的手腕,直把她從地上拉起來,逼著她仰頭看他:「你怎麼不回答我?」
她澄如秋水的眼光,什麼時候也會變得這麼冷?像有寒冷的冰,在裡面一片片凝結,再碎成了冰花。
他緊緊攥著她,一開始用力甚大,卻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把手稍微鬆了些,另一隻手往她的腰身上一抬,她身子一輕,被他抱了起來。
「放我下來」她輕輕叫了一聲。
他眼中的戾氣,讓她倒吸一口涼氣,用手抵著他的肩膀,下意識掙扎。
他用力把她扔到床上去,她的頭砰地一下撞在床沿,頓時眼冒金星,她聽著耳邊響起裂帛之聲,身子陡然一涼,像一隻鳥,身上的羽毛,被他一片片拔除,她本能地要躲,他抓住了她的頭髮,將她一把揪了過去:「你別想跑,你不要想跑了,你跑不掉,我寧可弄死你我今天非弄死你不可」
他朝她壓了過去,把膝蓋抵在她的腹部,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想呼救,可他卻拿嘴堵住了她,她的衣服太單薄,根本經不住他的撕扯,他覆身而上,沒有溫存,沒有愛撫,就如恨不得撕碎了她,她痛得冷汗直冒,背心裡濡濕了一片,拚命掙扎,他卻越發用力,眸色愈加炙熱,要讓她痛到骨髓裡去,只有這樣她才會記住他,記住他對她的恨,記住他有多愛她
她心裡越來越驚恐,然後,越來越灰心絕望,最後,只剩下一片冰涼。
他在她耳邊喃喃地說著什麼,她拚命睜大了眼睛,大口大口喘著氣,像要讓自己記住,記住她正連續地做著一個接一個的惡夢。
「你把我當成了毒蛇,你知道什麼是毒蛇嗎?」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相信我?」
「我要你再給我生孩子,生孩子」
他的樣子詭異可怖,雙目如欲噴出火來,最後的一刻,他咬在她的肩頭上,知道她痛得要尖叫,用冰涼的手緊緊摁住了她的嘴。
燈光是如此明亮,他看到她的臉,像死人的臉一樣蒼白,他幾乎有種眩暈般的得意——他扼死了她,從此大家就解脫了。
他看著她身子上纍纍傷痕,肩膀上那道深深的齒痕,浸出了血跡,是他咬的,他是個畜生,他又當了一次畜生。有冷汗從他的背脊冒上來,他做了什麼?他想懲罰她,卻用最齷齪的方式懲罰了自己。
「你別想再逃走,」他自己都不相信在此時此刻,自己為什麼還要說這些蠢話,可他還是說了,一字一句,像刀子,像寒冰,紮在他和她的心裡,「你要再逃,我發誓,我會讓你的女兒給你陪葬。」
他冷冷地看著她,等著她回答。
她的嘴角慢慢勾起一絲弧度來,那笑容竟然如此鋒利,像在譏笑他的色厲內荏,又想在譏笑她自己。
她看著他,眼睛裡那絲笑,像團幽微的火:「回清河的路上,寶寶的松鼠是你故意丟的,對不對?」
他震驚地看著她,帶著一絲倉惶。
她嗤嗤地笑起來,她的嘴唇都被他咬破了,嘴角還有血痕,她笑得渾身發顫,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直笑得他心裡發毛,他從她的眼中看到了恨意和悔意,他終於潰不成軍,幾乎就要求饒,顫聲道:「對不起,七七,我不是故意的。」
「沒意思,真沒意思。」她笑著說,「太沒意思了,靜淵,太沒有意思了」
杜老闆停靈七日,清河連下了七天的雨。
天公雖有靈,但凡人們的正事,卻是一刻也耽誤不得的。
秉忠在杜老闆病時就一直為其打點債務賬目,如今核實已畢,同興祥的債務已達九十萬銀圓之巨。前去杜家弔唁的,幾乎每個人都受過杜老闆恩惠,每個人也差不多都算得上杜家的債主。外頭軍警林立,罷市將會引發的危局如箭在弦上,段孚之、徐厚生依然還被扣在牢中,劃定樂山銷岸的批文似乎也從歐陽鬆手裡遞交到了省裡,無數鹽號和運商的利益受損。但清河一向重古風,所謂生意不成仁義在,大家還算斯斯文文,恭恭敬敬,但其實內心都忐忑不寧。
秉忠與杜家長子密商,杜家現有的火圈井已井老氣枯,在清河郭家山附近正在開鑿新井,可能影響原地舊井的瓦斯火力,那時則更難辦了。秉忠向舜謹建議,清債抵償,按「井債井還」來確定,公債、私債各不相涉。
舜謹一向懦弱優柔,為父親的喪事和家產分割已經愁壞了,此時也是秉忠說什麼,他就答應一聲。
秉忠認為自己是外人,雖然舜謹未必能聽得進去,他卻不能不跟他一一分析清楚情況。
杜家的債主有三種:第一、軍閥官僚,第二、井灶商號;第三、杜家井灶裡的職工和平民。
第一種人分文不能短少,稍不滿意恐要抓人,現在時局這麼亂,必然當先把軍政方的舊債趕緊還清,否則後患無窮;第二種有磋商餘地,也是主要債權者,大多有舊交情。第三種都是可憐人,節衣縮食,所餘的錢,的來不易。
舜謹道:「家父生前提過,不能短少井灶長工一分一文。畢竟都是幾十年跟著來的,錢也不算多。」
秉忠點頭歎道:「你父親就是太過仁義了,不過他說的對,哪怕傾家蕩產,也不能失卻人心,這才是真正走正道的好商人行徑。大少爺能與你父親一般想法,實屬不易。」
善存以商業協會會長的身份出面,請各位債權人在會所井神廟協議,請來清河公斷處主任,反覆磋商,最後以「企業抵佃出賣,止息攤成」的辦法,由債權人舉派代表成立同興祥抵償債務債權小組,債務清償的時間,限為一年。
杜家曾入股善存在重慶的銀行,略有盈餘,私下裡,善存建議舜謹將銀行股份變賣,用以償還軍政方的債務。舜謹因要張羅喪事,脫不開身,秉忠主動提出幫舜謹跑一趟重慶,舜謹自然是千恩萬謝,善存卻道:「我已經讓至聰先去了。」
秉忠面色微動,看了一眼善存,沒有說什麼。
那一天,正好是杜老闆出殯的日子,晗園地處高處,可以俯瞰清河,下人們擠在露台上看著清河對岸長長的送葬隊伍,辟辟啪啪地鞭炮聲遠遠傳來。小桐費力地擠著眼睛:「大奶在哪裡呢?東家在哪裡?」
黃孃嘲笑:「這麼遠,你怎麼看得清楚?」
這時,一陣更為猛烈的劈啪聲響起,卻是另一個方向,碼頭的方向。
清河太平的日子已經有好幾年了,晗園的下人們,很自然地、再一次把槍聲當成了鞭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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