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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親吻得那麼用力,奪取了她全部的呼吸,他不是不知道,她的滋味如此美好,他也不是不知道,這每一分美好都屬於另一個人。
她一開始是在本能地拒絕他,可他愈加箍緊了她,像行走在沙漠中的亡命徒,看到了泉水的幻影,波光粼粼,動人心魄。他明知徒勞,卻要竭力奔跑去,死也要啜飲那道甘泉,如一隻飛向火焰的蛾,耳邊都聽到翅膀被烈焰灼燒的聲音,卻依舊要撲進火裡。
年代久遠,記憶湮滅,只記得他愛她,從來沒有變過,真真切切,深深刻刻。他愛她,哪怕粉身碎骨。
雨打在門上,像一群暴戾的匪徒,要破門而入,它們沒有進來,卻擊碎了他的記憶。
他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他卻記得。
那一年她才七歲,跟著父母去揚州。他和三妹一路陪著。
她和三妹在車廂裡吵吵鬧鬧的玩著。她穿著綠色小襖子,袖口是白色梅花,站在座位上,使勁抱著他的頭,他也弄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那麼用力箍進他的頭,鼻子裡全是她幽幽的小女孩香氣,耳邊是她銀鈴般的笑聲。
老爺一伸手,把她揪了過去,她的小手兀自伸向他。他對著她笑,寵溺著她的調皮。
老爺卻對夫人輕聲皺眉道:「這麼個性子,不知道以後林家會不會受得了,也怪我本是個粗人,送到你家去,好歹能學點大家閨秀的規矩。」
他不記得當時夫人怎麼回答,只記得他的心裡像被尖刀紮了一下,一開始不覺得疼,可緊接著一陣陣劇痛上來,搜腸絞肚,撕心裂肺。
火車開到一個叫鶴崗的小站,老爺要他帶著她下去沾地氣,夫人還猶豫說:「都是小孩子,你也放心?」
「阿飛做事穩當,我放心。」
可那卻是他第一次丟了她。
火車就快要開了,他眼睜睜看她跑到一個白髮老婆婆那裡,低下頭看老婆婆手裡的一籃子獼猴桃。老婆婆遞給她一個,她拿起來,好奇地聞了聞。
三妹已經上了車,他也站在車門的台階上,列車一聲長鳴,慢慢開走。
他那時有一度曾想,假如就這麼丟下她,也好過將來親眼見她嫁給別人。
可他卻還是忍不住叫:「七七,快上車快跑」
他向她伸出手。她邁著小小的腿飛快朝他跑來,白白的小手揚著,還握著那個深綠色的獼猴桃。那隻小手卻一鬆,她停下來,彎下身去揀落在地上的獼猴桃。
就這麼一瞬,他就離她更加遙遠。
等她重新直起身子,她才發現,他已經離她好遠好遠。
他聽到她被風撕碎的哭聲,他那麼愛她,卻丟下了她,他那麼愛她笑,卻讓她哭了。而最最可怕的是,他丟了她,他故意丟了她。他從此永遠失去了她。
空氣中蒸騰著泥土和牛糞的腥氣,似要催人入混沌之中。鐵軌兩旁種著夾竹桃,可惜是冬天,早沒了艷麗的花。那葉子灰灰沉沉,劃過蒼茫的記憶之海,一片白浪。
「下一站還有多遠?」他聽到老爺問列車員,聲音焦急萬分。
「不停車了,到松山就是半夜了,明天一早在松山站會有一趟車回來。只要小姐不丟,在站上等著,老爺您明天下午還可能找得到。」
「趕緊停車啊趕緊停車啊」夫人哭叫道。
列車員很為難:「夫人您不知道,這趟車原送著軍裡的貨,趕著到點卸貨呢。」
「七七應該不會亂跑。」他聽到老爺安慰夫人。夫人站在車門旁,哭得泣不成聲。
火車開得還不算快,車門並沒有關上,冷風,十二月的寒風,凜凜吹來。雖然老爺沒有怪他,他突然覺得自己犯了罪,罪孽深重。
他一咬牙,想也沒想就跳了下去,滾在鐵軌外頭的碎石路上,頭磕破了,血痕斑斑。
他那年十二歲,他痛恨自己竟然如此惡毒。他恨不得摔死自己,可他不能死,他要贖罪。
那一刻,他從此認了命。
他痛得幾乎暈去,掙扎著爬起來,踉踉蹌蹌地沿著原路跑去。
不記得走了多久,只知道一看到她小小的綠衣身影還在站台上逡巡著,便如在暗夜裡突見陽光。()
他甚至不敢走上前,怔怔地站在遠處看著她,她沒有哭,那個老婆婆陪著她,她手上多了一個獼猴桃。
他卻哭了。蹲下來,哭得渾身發顫。
他聽到她一聲歡呼,抬起淚眼,她朝他跑了過來。
「阿飛,阿飛」她又叫又跳,她那可愛的小臉離他多麼近,還殘餘著淚痕,卻滿是歡喜。她踮起腳,用小手臂抱著他的頭,將他緊緊摟著。
他卻忍不住痛哼一聲。
她看見他頭上的血,忙鬆了手,突然小嘴一扁,呀的一聲哭了出來:「阿飛,你摔傷了?嗚嗚阿飛你痛不痛?嗚嗚」
她一面哭,一面拿出小手絹給他輕輕擦拭。
「七七,不要怕。」他說,他還想說:「我再也不會丟下你。」
他們在站台等著善存回來接他們。她把自己的獼猴桃給他吃,非要他吃,她認為他是為她受了傷,他跳下火車,就是要來找她。
兩個孩子坐在站台上的長椅上,他心中兀自驚魂未定,她卻無憂無慮,似乎一切都是個遊戲,小腳一晃一晃,睜著大眼睛,笑盈盈看他剝獼猴桃。
「阿飛,你吃,你快吃」她以為他吃了甜甜的獼猴桃,就不會痛了。
那獼猴桃一面生,一面軟,生的一頭酸澀無比,他把生的那一面吃掉了,咂著嘴,做出很香甜的樣子,把剩下的一面甜的留給她,她讓他拿著,側著頭乖乖地在他手裡吃著,小臉在他的手裡蹭著,像一隻溫順的小貓。
「瞧瞧這兩個娃娃兒,」他聽到老婆婆在一旁嘖嘖道,「多像小相公小娘子」
七七聽到,雖還是個小姑娘,卻騰地一下臉紅,目光裡閃著羞怯幸福的光芒,他卻如被重擊,心痛**裂。
夜裡冷,寒風瑟瑟。站台的好心人讓他們坐在崗亭裡,暗夜中,有過站的火車經過,燈光閃在土牆上,描摹出鬼影幢幢,汽笛聲呼嘯而去,劃過曠野,像猛獸呼來喝去。她卻毫不害怕,只因有他在,蜷在他的懷裡呼呼大睡,那沉穩甜蜜的呼吸聲,如斧頭,一刀刀劈在他心坎,他的手搭在她起伏的溫暖背脊上,綠色小襖子,繡著白梅花。
他睜著眼直到天明。
第二日下午,善存回來了,夫人和三妹等在松山。
善存抱著七七,柔聲安慰,她卻馬上說:「爹爹不要怪阿飛,是我自己貪玩跑丟了。」
到了松山,等著另一趟車。其間,善存把他叫去,一道電一般的目光掃在他臉上:「阿飛,好孩子,你很好。」
「老爺,對不起,我丟了七小姐,老爺怎麼罰我都可以。」
「你為七七連命都不要,我怎麼會罰你?」
他忍不住哭了,低著頭默默流淚。
善存看著他哭。
「不過阿飛,我一直以為你做事會穩妥,可這一次你讓我有些失望啊。」善存歎了氣。
「老爺,我以後不會了,我永遠聽老爺的話。」
善存沒有讓他跟著去揚州,給他買了回清河的車票。
七七又哭又鬧,就是不要他走,倒在地上賴著不起來,滾來滾去。善存卻把七七拽起來,在小屁股上狠狠打了一掌,那是他唯一一次打她,打得砰砰作響,那麼重,連孟夫人臉都嚇白了,三妹也嚇得哇哇大哭,跑去抱住善存的腿:「老爺不要打七姐,老爺不要打」
善存的話一字字落入他的耳鼓:「你這個瘋樣子,林家哥哥不會喜歡你」
七七哭叫:「我不要林家哥哥,我不要」
「好,那你就呆在外婆家,永遠不要回來永遠不要再想看到阿飛。」
他只好跪了下來。
善存看著他:「阿飛,這又不是你的錯,你跪什麼?」
他落淚:「老爺別打七小姐。」
「嗨,你這個孩子我是在教她規矩,每個人都要懂規矩,我的女兒尤其要懂。」
老爺這句話,是要他聽到心裡去,記一輩子。
他十四歲就去運豐號當學徒,拜了管賬為老師,從最底層做起,裝煙敬茶,端湯添飯、抹家俱、倒壺便。回到孟府,還要跟著秉忠學著管家,學寫字、學珠算,學習一切和井灶上有關的經營和技藝。
他也學著規矩。
雖然下人們都叫他一聲少爺,他心裡很清楚,老爺也很清楚,他永遠是個下人,永遠別想得到他最想得到的東西。
七七十三歲回到四川,在成都呆了一年,又過了一年回到清河。
她還是和以往那樣和他要好,他甚至一度以為,她心中還惦記著他。
直到他看到她拿著林靜淵的相片,和三妹坐在花園裡,悄悄笑著品評。
三妹說:七姐將來的姑爺好俊啊
七七格格輕笑,低頭摩挲著照片,說:是嗎?我怎麼沒有覺得。
可她的語氣裡分明就是幸福和驕傲。
他清楚,她已經走了,遠遠把他丟下。走的人是輕鬆的,痛的,永遠是停留不前的那一個。
善存原本以為,他會規規矩矩成為孟家的下人。可他沒有。他選擇去揚州,脫離了運豐號。父親和他都很清楚,他這一走,在孟家和羅家這如此深厚的感情裡,劃下了一道裂痕。善存和父親之間,也終有了嫌隙。
善存不是沒有給過他機會。可他卻一次次逆了善存的意。七年前,將七七從鹽店街帶走,讓善存徹底不再信任他。
西場罷市,他也清楚,善存要藉機在清河重新洗牌,洗掉一切與他作對,構成威脅的人。這其中,不僅有歐陽松,不僅有林靜淵,也有他。
可他知道,她會傷心,他不能讓她傷心。儘管他並不清楚,她會不會也為他傷心。
「七七,」他不讓她掙脫,他知道她並不願意讓他吻她,可他請求,哀求:「就這一次,最後一次。」
轟隆的雨聲中,他彷彿回到多年多年之前,列車飛馳,她孤立無援立在站台,而他,還是會和以往一樣,為她奮不顧身跳下。
(部分內容,參見第一卷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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