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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葉落秋江(3)
一進杜宅,就聞到一股極嗆人的藥味兒,與佛堂的香煙一同撲入鼻端,偌大的庭院,寂靜無聲,與上次來時迥異。()
傭人在前面悄無聲息的帶著路,他們緩緩行走著,聽得到腳步聲的迴響。死亡的氣息充斥在空氣中。
七七隻覺得淒然傷感,快走到大廳,有老媽子過來將寶寶領到偏廳,和其他的小孩子待在一起,七七便叮囑寶寶千萬不要大聲吵鬧,寶寶見母親神情嚴肅,鄭重地向她點點頭。
至襄走得快,先去了大廳。七七因是女眷,便在走廊略停了一會兒,等著傭人前去通傳主婦,不久,金枝從西首廂房裡迎了出來,拉著七七的手,眼圈兒一紅:「林太太,謝謝你願意過來。」她是更見憔悴了,雖薄施脂粉,卻依然蓋不住浮腫的眼袋,攜著七七的手,帶著七七往杜老闆安置的廂房走去。
路過大廳,七七粗略掃了一眼。裡面黑壓壓全是人,好像至聰、至誠也在。佛堂的香煙在庭院裡裊裊飄蕩著,在走廊和廳堂間繞著,在夕陽下的折射下映出光束。北側的廂房裡,有幾個緇衣僧人正端坐其中,七七心裡一寒:「看來杜老闆真是時日無多了。」
杜老闆並未躺在病床,而是坐在窗前的一個大籐椅上,手裡亦拿著一串佛珠,青檀木珠子,磨成了渾濁的色調,有些地方泛著淡黃色的光。見七七進屋來,眼睛睜開一線,費力說道:「林太太來了。快快請坐。」又對金枝道:「金枝去拿點糖來。」
七七心中一酸,眼淚便要流下來,杜老闆還把她當成一個小女孩一般疼愛。
「杜伯伯,對不起,」七七哽咽道,「我早該來看你,還有,」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這一句:「靜淵不能來,求你不要怪他。()」
杜老闆輕輕笑了笑,卻突然大聲咳嗽起來,金枝忙上前去給他輕輕拍著背,他擺擺手,顫巍巍去拿桌旁的茶碗,金枝給他掀開蓋子,看那茶色,是極普通的綠茶。杜老闆喝了一口,緩口氣,柔聲道:「靜淵不參與我們這些事情,我已經承他的情了。以他的立場,能守住中立很是不易。」他無限懷念地說:「好久沒有跟他一起打牌了,雖然每次都是他贏我的錢,但是我輸得很高興。」
示意七七坐下,七七怕他扭頭說話不方便,恭恭敬敬搬了根方凳,坐到他對面。
金枝見杜老闆氣息平緩,似無大礙,便悄然出去,將房門合上。
「杜伯伯您要好生養病,」她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知道我自己好不了了。明天我會跟你爹他們再見見,然後就是等死的份兒了。」
他說得平靜,就像在說一件極其平常的事情,七七不由得淚水模糊。
「你不要難過,我們這些老人,即便天天在家裡過著舒心日子,也總有去的一天,就像樹上的枯葉,不颳風,它也會落下來,我看得淡,我認命的。」
「杜伯伯,你平日與世無爭,這一次是何苦。」
杜老闆淡淡一笑:「我們這些老人心裡,鹽號的名聲,不僅僅靠的是它產出來的鹽,還靠鹽號裡的每一個人。人家之所以信任我們,遇到困難的時候會想起我們這些老人,就是因為我們有擔當的能力。幾十年,哪怕我什麼做不了,哪怕有天會死在井灶旁,可是我知道,每一個人也都知道,我老杜的擔當可不是靠嘴說的。」
他又想喝茶,七七見他的手微微一抬,忙站起來給他端起茶碗。杜老闆也不客氣,微微低頭,在她手中把茶喝了。微笑著看她:「林太太,我第一眼見到你,就特別喜歡你。我曾經有過一個女兒,五歲那年出痘死了,若是還活著,跟你差不多大。」
「您若不嫌棄,我就認您當乾爹。」七七柔聲道。
杜老闆很高興,小小的眼睛突然閃出快樂的光芒,旋即又是傷感:「林太太,你當年出走,我也跟著你家的人著急了好久,你爹爹當年有多生氣多痛心,他沒有在別人面前表現過,只有我知道。」
七七將茶碗放在茶几上,默然坐下。
「別怪你爹,他做任何事情,都有他的苦衷,那些苦衷,不是你們這些年輕人能理解的。「杜老闆輕聲說,見七七悄然拭淚,歎了口氣,道:「當然,你爹爹是人中龍鳳,他的心思,即便我們這些一路跟過來的好兄弟,也有琢磨不透的時候。這一次我去成都,本來是想求二十一軍的劉軍長,幫忙把我那兩個不爭氣的弟兄救出來,歐陽松百般搗亂自不必說,我卻怎麼也沒有想到你爹爹也會從中阻攔。」
七七震驚。
「後來我想明白,也許孟老闆也想趁這個機會,清理一下清河的鹽業,讓年輕人出頭。老段和老徐估計等西場罷市一結束,歐陽鬆一下台,他們也就放出來了,雖然搓掉一點銳氣,也受不了太多委屈,」杜老闆輕輕一笑,「人們都說我是被歐陽松氣病的,其實我自己知道,真的是時候到了,我這片葉子,也該落下來了。」
七七心痛,落淚道:「杜伯伯,是我爹爹變了,您不用為他開脫。」
杜老闆默然半晌,疲累地把眼睛閉上,過了一會兒才緩緩睜開,歎了口氣:「我以前以為在我們這些老人中,只有你爹一個人還硬氣,不服輸,不認命,做的所有事情,只是像一個大家長一樣為所有人打算謀劃,不過近幾年,我也越來弄不清楚了。」
「杜伯伯,您實話實說,不用顧忌什麼。您應該猜得到,當年我出走的一大部分原因就是和我爹有關。我這次回去見到他性情和以往大不一樣,連家裡的擺設、裝設,也和從前完全不同,我自小被他視作掌珠,骨肉至親,連我看了都甚覺心寒,我母親也早心知肚明,只是不願明言而已。」
杜老闆沉吟半晌:「在商場中,人保不準會中了利益的魔咒,年紀一老,難免有考慮失當的時候。但是你爹一向是個講原則,是非分明的人,做什麼事情都有他的緣由,我從來不懷疑他的為人。不過,有一件事情,我不妨跟林太太明言。」
「杜伯伯請說。」
「伯銘,也就是你公公還在世的時候,你爹就有合併天海井之意,只是由於伯銘強力反對,你爹爹礙於與他的情面,不便付諸實現,後來靜淵當家,這件事就變得更難了。原本你爹希望借你和靜淵的婚事,讓兩家真正合二為一,沒成想中間反而出了這麼多波折,這是他一開始也沒有料到的事情。」
「為什麼要合併?各自做各自的不行嗎?」
「清河以後零散的鹽號,總會很難生存下去。要保住運豐號,又要保住天海井,只有兩家合併才可以做到。你爹很早就能想到這一點,這就是他和別人不同的地方。或許有一天,你丈夫也能想到。」
「靜淵不會這麼做。」七七太瞭解靜淵的心性。
「你爹會讓他這麼做。」杜老闆看著她,「你也許不瞭解你父親,他要辦到的事情,必會想盡一切辦法、排除萬難去辦到。」
「我丈夫也也偏偏是這樣的人。」七七苦笑。
「清河年輕一輩裡,惟獨靜淵敢跟你爹公然作對,這孩子雖然出身富貴,身上卻也有那麼一股亡命徒的勁兒,倒和你父親很像。」杜老闆微微一笑,「這幾年,我親眼看著清河許多人都跟他搗亂,他不聲不響就掃除了障礙,讓天海井重新有了過去的聲勢,除了他,清河沒有一個年輕人能做得到,包括阿飛。」
七七沉吟許久,輕輕歎氣:「靜淵活得比誰都累。」
「林太太,靜淵一開始走的路子並不正,不過,誰起家的時候能保證自己是乾乾淨淨的、絕未違背良心?誰都不能保證,即便是我。真正聰明的人,總會想辦法讓自己慢慢走上正途,靜淵這幾年就是這樣。我一向欣賞他,因此他若是有什麼閃失,我會尤為憐惜。」
七七有些驚詫,看著杜老闆,他又是一笑:「每一個人都有私心,我今日跟林太太說這麼多,也是為了我的私心。有件事情,還真得麻煩林太太費費心。只是我這個將死的人,把這麼一個麻煩落到你這柔弱女子身上,真是問心有愧,過意不去。」
他伸手握住斜放身旁的枴杖,顫巍巍地要站起來,七七忙站起去扶,杜老闆說擺手道:「沒事,金枝」他用力喊了一聲,門吱呀一聲,金枝快步進來。
杜老闆朝她頷首道:「把那東西拿出來。」
金枝應了,走到西側一個鎏金大立櫃前,把櫃子打開,拉出一個抽屜,從裡頭拿出一個大信封,款款走到七七面前,放到七七手上。
杜老闆眼中沉沉有光:「林太太,說來慚愧,杜家自來人丁興旺,卻沒有一個真正成器的、能將杜氏鹽號支撐下去的子孫。我這幾十年,說是為交情、為兄弟、為後輩,實際上是為了自己的虛榮與面子,幾乎耗盡了家產。我快到鬼門關前,才想起我這一生對得起清河所有的兄弟,卻對不起我杜家自家的祖宗,更對不起我的妻子兒孫。」
七七暗暗心驚,手心出汗,只躬身低頭靜聽。
「這個信封裡,是杜家西華宮四個鹽井的股契合著那片地的地契,林太太如果聽過清河傳聞,應當知道,這就是歐陽松想盡了辦法,要從我手中奪走的東西。」
七七的手摩挲著信封,越來越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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