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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鹽場闖蕩幾十年的老字輩鹽商,這一次,全栽在一個年輕後生手裡,段孚之鬱悶難當,臉色陰沉。杜老闆一張圓圓的胖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微笑,溫言道:「我們這些老人,一輩子見過多少勾心鬥角的事情。平日你嗓子裡嚥著,嘴裡嚼著,筷子夾著,眼睛盯著,腦子想著,累還是不累!兄弟,趁這個時候,休息休息,年輕人總有他們的時運,不過這個人的時運,總敵不過這天下的時運。我們走過的這些路,他們現在正高高興興走著,就讓他們先高興一會兒。」
秉忠聽了,心中亦有感觸,輕輕歎了口氣。
杜老闆道:「可惜秉忠兄的錢莊,這一下,呂家的爛賬可是堆你手裡了,呂家的錢,也要全部抽走了。」
秉忠微微苦笑,沉吟片刻,道:「井灶不景氣,北方又急需我們清河的鹽,如今銷鹽所到的各地農村年景還好,鹽運倒是可能轉旺,他們拿到這麼多鹽灶,當會大賺一筆。而他們一接到手,鹽價就要漲風,我們或許也能跟著這陣風賺點錢,我呢,損失也不會過大。」
段孚之哼了一聲,憤憤地道:「我們給自己鋪好了床,他連鞋都沒脫就爬上去睡了,撿了這麼大便宜,你倒想得開!你們孟家這個姑爺,有沒有一絲半點把孟老闆和你放在眼裡?」
秉忠淡然一笑,起身向段孚之和杜老闆拱手一禮,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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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淵回來的時候,楠竹正給林夫人捶著背,林夫人捧著個手爐子,用墊子墊著,墊子上織著藍色細紋,絲絲纏繞。林夫人見靜淵眉梢眼角微露喜色,笑道:「可是心裡一塊大石頭放下了?」
靜淵笑道:「忙了這麼些時日,終可以休息一陣子了。」
靜淵說了和歐陽松收購呂家鹽灶的事。林夫人聽了,不由得點頭:「連孟善存要當商會會長,也是從省里拉了人來幫忙,看來這道理倒是不錯:錢要和權鬥,兩方都會遍體鱗傷,誰也沒有好下場。自古以來商場上要得意,無不是權錢聯合。」
靜淵道:「歐陽松也投了不少錢。」
林夫人道:「你能和他聯手,可見你聰明識時務,眼睛准,不枉你爹培養一場。」
靜淵一笑,卻忍不住尋著七七,林夫人知他此時恨不得兩肋生翼,原本再想說一句話,見他今日高興,也不願掃他的興,便忍住不說。笑道:「至衡剛收了冬菜回來,現在屋裡歇著呢。」
靜淵幾乎沿著走廊是一路小跑,近半個多月周詳計劃,費盡心思,看穩了時機、找準了磧口,僅用半日時間,便搶走了羅秉忠和鐵公雞段孚之計劃周詳的生意,想起那火燭通明、簽字立約的場景,感到那快刀斬亂麻、將欲取之物裝入囊中的歡欣,心中暢快,只想趕緊回到妻子身邊。
七七坐在窗邊的桌旁,背靠著窗子,走廊上的光線昏暗,屋裡點上了燈,她的影子纖秀柔美,像一簇溫暖的燈花。經過的時候他忙放慢了腳步、調勻了呼吸,讓步履變得從容。
她正繡著花,見他進來,放下手中的針線,抬起頭一笑:「你回來了?」她的耳墜子在細膩的脖頸上投下搖搖晃晃的小小陰影,站起身來,替他接過脫下的大衣,她的笑容雖然溫柔,那順從的意味卻頗為勉強。自從立冬那天呂家酒宴之後,她就慢慢有了些變化,從前一直洋溢在她臉上的那種單純快樂的神色,正在一點一點的消退。
七七腳步輕盈走到衣架旁,幫他把大衣掛上,手輕輕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靜淵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麼,滿腔想對她的說的話在突然間消於無形。
七七的針線盒放在那窗邊的桌上,在那張小小的方桌上,還放著她從娘家帶來的紫色琉璃花瓶。空空的花瓶,是因為冬天來了,百花都已凋零,即便是那有著頑強生命力的鴨拓草。
她似乎對他說了幾句話,他竟然一句也沒有聽進去,耳中像有什麼在蜂鳴,不對不對,他在心裡說,這樣不對。他此刻才意識到這個婚姻詭異的地方,他原以為自己可以拿捏適度,結果每到關鍵時刻,總會出現僵局。這麼多天來,他第一次這麼早回家,他知道她在期望他說些什麼,自從立冬那天她不舒服,她就一直希望他能說點什麼。可他卻欠了她一筆債,一筆或許只能用沉默來償還的債。
他愣了會兒神,彷彿從夢中回過神來,慢慢坐在一張暖椅上,「又繡什麼呢?」隨口問了句。
她便笑著把繡的花樣遞給他,他看了,是捧著金元寶的胖娃娃,他心中便是一刺,她卻渾然不覺:「我四嫂快生了,今兒托三妹過來讓我給她做枕套,這幾天要醃冬菜,我白天都沒有功夫,緊趕慢趕,也只有這個時候做一做。」
他哦了一聲,把眼神飛快挪開。茶壺坐在屋角一個小爐子上,七七走去給靜淵倒了杯茶,邊說道:「芷蘭的婚禮要在成都辦,要我去成都幫幫她,我問了母親,她也同意了。」
她用手絹托著茶杯輕輕走了過來,遞給他,眼神有些猶豫,想了想,說道:「過了年,我想去成都上學,我沒敢跟母親說,想請你到時候幫我求求情。」
「上學?」他的心一擰,握著茶杯,茶水的熱度迅速上來,燙得他皺了皺眉,她見了,忙伸手想幫他端著,他空餘的一隻手把她一擋,「上什麼學?」
她輕輕退後兩步,兩隻手有些緊張地合在一起:「前幾年那個教會學校現在開設了女生部,設了文理兩科,我想我還年輕,也不能老這樣在家裡。」
「什麼這樣在家裡,你在家裡怎麼樣了?誰虧待你了嗎?」他的語氣冷淡了起來。
她聽著苗頭不好,先定了定神:「我在家裡很好……」
「既然很好,那就在家裡呆著,哪裡也別去。」他打斷了她,把茶杯往桌上輕輕一放,目光深沉、臉色平靜。
七七一雙眼睛如兩泓清泉,沒有波瀾、似映著點點星光,她鼓起了勇氣,吸了口氣,道:「我想趁現在家裡沒有太多事料理,再去學點文化,我還年輕,你是受過西式教育的,你應該會理解我。」
他看著她的眼睛:「我理解你,但是不行。」
「為什麼不行?」她脫口而出。
「你已經結了婚了。」
「可芷蘭也會去,她結了婚渡完蜜月就會去,這還是她丈夫家裡提議的。」
「你和她不一樣。」他的聲音保持著一貫的從容,冷靜果斷,不糾結於一絲半點的細節,「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她一噎,眼睛驟然睜大,浮起的千絲萬縷的情緒,又在一瞬間被她強自壓抑了下去。她當然知道自己跟芷蘭她們不一樣,只因為她姓孟,而孟家欠了林家的,她欠了他的。她何嘗不明白,他一直對她克制著情感,即便是最親密的時候,他也是心事重重,原因就是,他們的婚姻和別人的不一樣。
她不再說話了。羅伯伯不是說先學會冷靜嗎?那她就冷靜,立刻。她回到之前的位置坐好,手拈著細細的銀針,穿絲走線,靜淵看得清楚,那只細嫩潔白的手因為操持家務,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內,指節上已經多出了紋路。
他忍不住走過去,緊緊握住那隻手,聲音柔和了下來:「七七,你如果不喜歡做家務,那就不要做。每天就只照顧母親,有什麼事情,吩咐下人做就行了。」
她嗯了一聲,慢慢從他手裡抽出手去,低聲說:「小心針。」她抬起頭,問他:「芷蘭結婚,我可能會在她家住幾天,沒有關係?」
繞來繞去,原來還是想找機會離他遠些!疼痛上來了,那細細的鈍痛,從靜淵心裡慢慢上浮。
「什麼時候去?」他問,他已經變得冷靜了。
「過幾天,我等著她的信兒。」
「那我讓小孫送你。」
「好。」
這天晚上,靜淵竟然失眠了,他強迫自己入睡,可越是這樣,越是心慌。他年當少壯,千里鹽場,就是他林靜淵的戰場,他怎會失神?他怎能心慌?他怎能讓這麼點小事就攪得六神無主?
他聽到她勻淨的呼吸聲,那怨恨與惆悵像火一樣上來,終於點燃了引信,他心中竟有了一個可怕的念頭。他伸出手,慢慢伸向她的脖子,那細嫩的頸項,像脆弱的花枝,他只要這麼一用力,是的,就這麼輕輕一用力……
七七睡得正熟,突然間呼吸一窒,猛然驚醒,睜開眼睛,見靜淵一隻手卻正掐著自己的脖子,見她驚恐萬狀的眼神,手卻鬆開了。
七七喘口氣,急忙往床裡一縮,怒道:「你瘋了!」
靜淵的呼吸慢慢粗濁了起來:「我真恨不得自己瘋了,我若瘋了,我們也好了斷。」他將她的身子用力扳了過來,似猶豫了一下,然後重重地向她壓了過去,手伸進她的衣服,粗暴地撫摩著她的皮膚。七七用力抵著他的肩膀,抗拒著,卻總歸是枉然。靜淵擂鼓似的心跳近在咫尺,她覺得很疼,卻無從分辨這疼來自哪裡,是身體上,還是心裡。床的籠幔在顫抖,掉下了幾粒灰塵,即便是在黑暗之中,她卻依然能看到那細細的塵埃正灑向自己的眼睛,她把眼睛閉上,可那灰塵已然掉入了眼裡,將她的眼淚逼了出來,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知道她被他刺痛了,正如她刺痛了他一樣,於是他變得更加火熱,更加直接。她終於嗚咽了一聲,雙手抓緊了他的背脊。
冬夜,寒冷徹骨的巴蜀的冬夜,夜霧上來了,透過窗戶的縫隙,慢慢浸入屋子裡。靜淵似乎看到自己呵出的氣變成了白霧,他側過頭看七七,她一動不動地躺著,眼睛睜著,似在等待天明。他輕輕摸了摸七七的臉,冰涼,她的頭髮也冰涼,一瞬間他胸中湧起恐懼,他怕她死了,又把手伸到她的鼻子上,感覺到她急促的呼吸,方放下心來。他側過身去,將她攬進火熱的懷裡。她的臉靠在他胸膛上,冰到了他的心裡。
他沿著她光滑的身體,尋找著她的手,把它握住,「七七,」他輕聲叫著她,「這兩天我會好好陪你。」
她的身體輕輕動了動,沒有應聲,過了一會兒,才輕輕朝他挪近了一點。
一兩年,母親告訴他,最遲一兩年後,就要他另娶側室,生兒育女。那個時候,他又將如何面對她呢?假如現在放她去唸書,她和他將要面臨的局面將有多麼殘酷,他不願意去想。
歎了口氣,輕聲道:「你如果真要去唸書,再等一段時間,再等……兩年再說。我現在……片刻也捨不下你。
說了這句話,他立刻心中失悔。他自認語氣真誠,那真誠足以打動她,甚至打動他自己。可內心裡一個聲音卻響了起來。提醒他:不管怎麼樣,你還是一個騙子。
靜淵感覺到七七的睫毛微微顫動,輕觸著他肩頭的皮膚,將她摟得更緊了,可此時自己卻恍若有一個分身,正站在一旁冷眼看著,一臉的嘲笑,靜淵心中一激靈,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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