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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店街,十七家鹽號。
天海井的六福堂、運豐號的香雪堂、同興盛的天雙堂、陝西人邱三立的添錦堂連同余、熊、鄭、王四家人的鹽號為規模最大的幾家鹽號。艾蒿灘傅家的開泰井原亦有鹽鋪,只是由於傅家失勢,開泰井易主,原東家傅懷德遠走異鄉,開泰井股份由三家人所有,傅家的晴輝堂由三個股東商議,暫時空置,留待放租。
晴輝堂這麼一閒置,就是數十天。中秋節過了,方有一個重慶江津口音的中年師爺找上稽核所歐陽松府上,說想租用晴輝堂的鋪子。
歐陽松自得了開泰井的股份,在鹽店街登時有了名氣。他亦官亦商,為人精明,在各鹽場中周遊交際,很快就有人戲稱:「撐船的秀才有名堂,文打官司武耍槍。」見那江津人第一個找自己,心裡雖然納罕,但亦不免有些自得。
清河的鹽號多與江津人做生意,鹽井天車推轆的水牛,多進貨自江津。那江津師爺自稱姓馮,說是替他老闆來尋鋪子,對於老闆名諱卻諱莫如深,歐陽松看了看這馮師爺遞來的租約草稿及租金,覺得無甚問題,外地人來清河做生意,有些亦像這馮師爺的老闆一樣,托人在外管理,這也沒有什麼奇怪的。便道:「房子倒是空著,我是三個股東中的一位,另一位是省裡的人,也是鄙人的親戚,我倒可以幫他做主,還有一位是清河的重要人物,運豐號的孟老闆,你去他的鹽號問問他的意見,他那邊沒有問題,我這裡自然也就沒有問題。」
馮師爺笑道:「那是自然。」眉眼間隱約有些擔心。
歐陽松道:「師爺可是有什麼計較?」
馮師爺笑道:「孟老闆財大氣粗,我這麼一點租金,就像蒼蠅般大小,怕他老人家看不上。」
歐陽松笑道:「放心,孟老闆出身貧寒,這空鋪子閒置這麼些會兒,他比我還著急呢。窮慣了的人,蒼蠅也是肉!再說了,我們都是二房東,真正的東家就在這鹽店街上,頂頭那栗子樹旁邊大院子——林府的林老闆,也是孟老闆的女婿,跟我是交好的。你先去,不行的話,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馮師爺見他說得頭頭是道,便放下心來,拿著租約草稿去了,到午後方回來,滿面春風的樣子,歐陽松笑問:「怎麼樣?可如我所料?」
馮師爺笑道:「所長料事如神。」
歐陽松便知善存同意租出,隨即跟馮師爺擬了份租約,將晴輝堂租與這家江津鹽號,租期為兩年,每年租金兩萬元,他替表舅劉局長蓋了章,另把租約交給馮師爺,送去運豐號蓋章。
馮師爺喜滋滋拿了租約出門,正好碰到靜淵。靜淵見此人眼生,有些奇怪。見歐陽松一臉笑容,當即會意,拱手道:「晴輝堂有了新主,恭喜歐陽兄又做了筆生意!」
歐陽松笑道:「真是什麼也瞞不過你!」
傭人送上茶來。靜淵淡淡一笑,坐到歐陽松身旁,道:「急匆匆叫我過來,便是為了讓我恭喜你?」
歐陽松微笑著擺擺手,走進裡屋,捧出一個一米來長暗色錦緞盒子,雙手遞上:「區區薄禮,不成敬意。」
靜淵卻不接,只微笑道:「這又是何緣故?我成親的禮金單子上,你跟你表舅可花費不少。」
歐陽松笑道:「你替我們家弄來那麼一個好鹽井,且不說你之前花費了多少,為此失了個朋友,這樣的損失,我們那些禮金怎麼能彌補得了。這是我們的一份心意。」
打開盒子,裡面是一幅泛黃的卷軸,展開看了,是極為清秀明朗的一幅水墨,幾尾鯉魚,嬉戲於兩枝墨蓮之間。
歐陽松笑道:「我這人自幼喜歡收藏名家字畫,這幅畫還是托舍妹從成都家中帶來,家裡畫雖多,卻找不到哪一幅能襯得上林東家的風骨,還是舍妹說得好,若論清雅中略帶些倔強之氣者,唯八大山人之作了。」
靜淵微微一笑。
歐陽松笑道:「你若不是早有婚約娶了孟老闆的小姐,我倒想跟你做成一家。」
靜淵從他手裡接過畫,淡淡地道:「歐陽小姐秀外慧中,自能另覓佳婿。」轉過話題,又道:「我想,歐陽兄今日叫靜淵來,可不光是為了送這麼幅好畫給我?」
歐陽松哈哈笑道:「當然不是,當然不是!我不光要送幅好畫給你,還要送一個大生意給你,看你做不做?」
靜淵把裝畫的錦盒放在茶几上,俊眉微揚,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歐陽松見他神色,忍不住道:「怎麼,你又知道了?」
靜淵緩緩地道:「同興盛,一百六十口瓦斯井灶,可是這麼一筆生意?」
原來同興盛呂氏家族,因廠市不佳,經營不善,導致不少鹽井年長日衰,水火枯竭,呂家家眾龐大,負債萬金,雖為百足之蟲,但中空之勢已成,所有鹽灶陷於癱瘓的絕境,如今,同興盛前途不明,如果趁機收購,正是大好時機。
聽靜淵一語點破自己的包袱,歐陽松禁不住露出驚佩之色,歎了口氣道:「靜淵啊靜淵,我跟你做不成親家,可真是我畢生憾事啊。這同興盛呂老闆的事情,我以為最早知道的必是我這個稅官,沒想到,你竟然也已經知道。」
靜淵呷了口茶,語氣不急不緩:「也別高興得太早了,如果我沒有猜錯,我那了不起的岳父早就在打算盤了。」
歐陽松登時有些洩氣,喃喃道:「他若要插手,這件事情,只怕,只怕難辦之極。」
靜淵笑道:「這還沒有開火,你的氣倒先洩了。」
歐陽松思忖片刻,忽道:「我看孟家也不一定在乎這點吃食。」
靜淵道:「主人吃飽了,不代表狗也吃飽了。」
歐陽松把手往茶几上一敲,指了指香雪堂的方向,恍然道:「你是說,那人稱『滿天飛掌櫃』的羅秉忠?」
靜淵悄悄一聲嗤笑:「滿天飛,這名字倒好玩。」
歐陽松道:「這姓羅的跟了孟善存幾十年了,當年一起刀把子上賣過命的,如今孟善存連親生兒子都不信,把孟家所有的賬都交給這羅秉忠,重慶,合川,瀘州,湖北,凡是孟家的生意,無一沒有這羅秉忠的參與,而他想要做的生意,孟善存怎麼不可能不搭把手?」
靜淵懶洋洋地道:「這個生意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呢,是對於我們來說,小呢,是對於他運豐號來說。提起來有千斤重,放下去也不過四兩,我們只能智取,要智取,只能先從這條老狗身上下手。」
歐陽松歎道:「你說智取,怎麼智取?」
靜淵不答,端著青花茶碗,一枚枚茶葉如綠色細針,密密地排成一列,端著茶碗的白皙手指與碧綠的茶汁凜然相映,他看著碗中晃晃悠悠的綠影,陷入了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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