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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很低,口中的呼氣熱熱地向她襲來,可她卻只覺得寒冷。
「以後千萬不要這樣了,不要再惹我。」靜淵喃喃道,從七七的眼睛、鼻子、嘴唇一路吻了下去,她看著他的臉,那張臉上看不到絲毫對她的憐惜,只有憤怒、痛苦、甚至是恐懼。她不清楚他為什麼能有如此複雜的神色,只覺得或許是她身上擔負一種罪孽,而這罪孽,又偏偏如她的姻緣一樣,和他緊密的聯繫在一起。
外頭響起一陣辟辟啪啪的聲音,雨終於下大了,屋裡雖亮著燈,卻依舊能看到窗外閃電劃過的光芒,緊接著就是一陣震耳的雷聲,烈風挾著暴雨而來,凶狠地擊打在窗欞上。
他似乎要把她揉碎了,可在心裡,他卻驚異自己為什麼會變得如此狂暴。他看著她淚光瑩瑩的雙眼,在迷失中暗自痛悔,可他卻控制不了,他越不想這樣,卻越是控制不了。
「我不該這樣的,」他在心裡叫道,可雖然如此,他卻忍不住狠狠對待她,像狂風席捲大地,像這正在進行的暴雨。
她終於流淚了,他嘗到了她淚水的鹹味,冰冷的淚水,卻似烙鐵一樣燙到了他,他猛然將她推開。他不敢看她,卻從對面梳妝台的鏡子裡看到了自己:倉惶,羞愧,恐慌。
七七伸手擦掉眼裡的淚水,用一雙倔強的、含淚的眼睛看著他,那眼神似乎在問:「你為什麼會這樣?」
他身上微微顫抖,不敢看她,不發一言,轉身就走。
外屋的門被他打開,再被砰的一聲關掉。
七七渾身發軟,兩手扶在桌上,身子兀自發著顫。
她似乎聽到楠竹在外頭道:「東家,這麼大的雨,是上哪裡去?」
沒有聽到靜淵的回答,只有雷電轟鳴之聲響徹霄漢,那紛亂的雨,讓人心亂如麻。
新婚一月不空房。
房未空,人卻只有她一人。
她苦笑,抬起頭看到衣架上靜淵的外衣。()雨聲和雷聲混雜在一起,無數個念頭在她腦海裡劃過,她卻只能抓住一個念頭,她快步走到衣架旁,取下衣服,跑出門去。
她只知道,她不能讓自己的丈夫把自己丟下,她也不能丟下他。
楠竹還站在走廊上,臉色張皇。
「奶奶,東家剛才……」
「給我拿把傘。」七七打斷她。
楠竹忙跑去取了把傘來,七七一言不發,撐起傘便往外走。
「大奶奶!」楠竹在後面追,天上劃過一道閃電,她嚇得往後退了一步。
七七隻覺心煩意亂,懶得理她,彎下腰把褲腿略挽了挽,快步出了玉瀾堂,出了林府,往六福堂跑去。
暴雨傾盆如注,鹽店街上只有些微光亮,她隱約看到靜淵走在那瓢潑大雨中。
大叫:「靜淵!」
狂風似長著雙手,胡亂地扯著她的傘,讓她偏偏倒到,她躲到大院外那棵栗子樹下,試圖辨別一下方向,風挾著雨過來,她冷得瑟瑟發抖,鼻子裡是濃烈潮濕的土腥味兒,看到一束閃電在遠處香雪堂的屋頂閃了一閃,接著又一道閃電,不知道是落到哪家鹽號的屋頂上,轟隆的雷聲,有一剎那讓她的思維頓了頓,她覺得這樣的暴雨的氣息是如此熟悉,就好像自己已經存活了幾十年,幾百年,幾萬年一樣,這暴雨的味道是如此熟悉,從來沒有變過。
靜淵隱約聽到她的聲音,轉過身來,發現家門外栗子樹下站著她那小小的身影,他心中激盪,停下腳步,怔怔地看著她。
七七見他停住,忍不住用手指指路邊屋簷,示意他別在雨裡站著,他卻就似沒有看到一樣,站在街道中央,任雨水從頭至腳淋下。
她忙跑過去,她的鞋子濕透了,冷得鑽心,她奔到他身邊,把傘高高舉起,想為他遮住雨。可這時才發現他比她高了太多,她舉起了傘,登時自己整個人都暴露在雨中。
「傻瓜!」
他低聲道。
七七沒有聽見,只仰著頭,想看他的臉色,雨水澆得她滿頭滿臉都是水,一來天色漆黑,二來雨太大,只見到他一雙明亮的眼睛,充滿痛苦的柔情。
「傻瓜!」他的聲音大了起來。
她身子一輕,他一把將她抱起,手一鬆,傘落在地上,片刻就被風吹得老遠,啪地一聲打在一家鹽鋪的廊柱上。
「傘!」她叫道。
「傻瓜!」他緊緊擁抱著她,讓她貼在自己濕透的衣襟上,聽到自己熱烈的心跳。「傻瓜!傻瓜!」他連說了幾聲。
「你的衣服……現下全濕了。」她仍說著,想把手中他的那件外衣藏好。
他卻在雨中尋到她的嘴唇,讓她沒有再能說下去。
「對不起。」他小聲說。
她愣了愣,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哇」的一下放聲哭了出來,抽抽噎噎地哭著,直哭到上氣不接下氣,哭得聲堵氣咽,渾身發抖。
他將她裹在自己懷裡,吻著她臉上的雨水和淚水,他覺得自己的眼中似有熱流,他笑自己不爭氣,笑那寒風冷雨都不能阻擋的熱流,原來他的淚水,竟也這麼容易掉下來。
雨下了一整晚,到五更天方漸漸停了。天井裡的繡球花、牽牛花,被大雨打得東偏西倒,一棵一米高的海芋,被雨水折斷了葉子,散在地上。屋簷下洩水的小溝汩汩的流著水,匯到花園的小池裡。
「吱呀」一聲,西側傭人住的一間廂房門被悄悄打開,一個苗條的身影閃了出來,左右看了看,走下台階,穿過天井,走到北邊走廊盡頭的佛堂,裡面已經有低低的誦經聲。
楠竹小心翼翼地敲敲門,裡面的人停止誦經,柔聲應道:「進來。」
「回來的時候兩個人都濕透了,大奶奶不知道為什麼哭個不停,東家哄了半天,她越發得了意,便不住的撒嬌撒癡。」楠竹伶牙俐齒地向林夫人匯報著,見林夫人眉頭微皺,忙收起臉上那種搬弄是非之人慣有的狡黠,恭恭敬敬地道:「後來讓柴房的劉四燒了水,兩個人都洗了澡,約兩更時,東家先出來叫廚房送了薑湯,我親自送過去,他們喝了才睡的。」楠竹恭恭敬敬地向林夫人匯報。
林夫人往香爐裡插上三柱新香,合手向香案正中放的一尊玉觀音拜了兩拜,緩緩問道:「那粥她可喝了沒?」
楠竹的臉上泛出一絲得意的微笑:「粥倒是沒有喝,我單做了紅棗茶,他們一回來,我就送了過去。」
林夫人點頭道:「這件事情千萬不要忘了,不能出一點茬子。她總有不想喝的時候,到時候得變著法子讓她把藥吃下去。你把她照顧得周到細緻些,讓她少些防備,這個小丫頭可不是盞省油的燈。」
楠竹正色應道:「是。」頓了頓,又道:「太太,我該回去了,這時東家那兒怕已經起床了。」
林夫人微微頷首,慢慢將衣服下擺的褶皺撫平,端端坐在椅子上,楠竹快步離去。緩緩閉上眼睛,林夫人拿起手中念珠,慢慢歎了口氣。
天剛亮,七七梳洗妥當,到廚房拿了黃孃沏好的茶,捧了來到佛堂請安。
林夫人看了她一眼,只見她穿著雪青色對襟薄繡襖,三道一指寬的葡萄紅緞邊,衣袖末端用鑲了兩指寬的月白緞子,露出兩截雪藕般手腕,一對金絲薔薇花手鐲叮叮作響。柔順烏黑的頭髮軟軟分開,半掩著白皙小巧的耳朵,給輕輕攏到頸後,挽著一個椎結,一隻羊脂玉簪子,頂頭鑲著五顆極小的藍寶石,襯得那極精緻秀美的一張臉,眼睛卻腫的像桃兒一樣。
七七被林夫人的目光打量得不好意思,忸怩道:「昨天,昨天……」
林夫人道:「靜官兒欺負你了?」
七七尷尬一笑:「沒,沒有。」
林夫人道:「我看一定是他欺負你,要不然你的眼睛怎麼腫成這樣?都怪我教子無方,至衡,你要怪就怪我這個當娘的。」
七七忙道:「不,不,母親,我和靜淵真沒什麼事,我們鬧著玩的,真的,鬧著玩的。」
林夫人卻依舊是一臉痛心疾首的樣子,七七心裡隱隱有些發慌,忙捧著茶,走到林夫人面前,笑道:「母親,真沒什麼事,不用擔心。您喝茶!」
林夫人卻不接茶,只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直看得七七心裡發毛。她想了想:「可是我太過嬉皮笑臉?」
忙端正了臉色,再次把茶獻上:「母親,請喝茶!」
林夫人這一下卻不看她,而是看起手上戴著的一個翡翠戒指來。七七愣了半晌,目光便跟著林夫人的眼神走,只見林夫人那雙手細細長長,雖上了年紀,卻保養得很好,那翡翠一汪碧色,清幽幽的,想是年頭不短了,一串石榴石念珠被她掛在手腕上,顆顆精圓,如血珠子一樣。正神色亂飛間,卻聽林夫人幽幽地道:「至衡,如今你也是我們林家的人了,你作我的媳婦,也就像我的女兒一樣,有些話我也不能跟你客氣。」
七七忙規規矩矩地低下頭,應道:「母親請教訓。」
林夫人道:「我們林家自來是最講規矩的。你們孟家,且不說你父親孟老闆出身寒微,這另當別論,你母親是下江人,對咱們這兒的規矩怕是也不太清楚。你從小的教養,原是跟別處的孩子不同的,我是早就知道的。」
下江人,是四川人對長江下游的人的蔑稱。七七陡然聽到她似乎有辱及她娘家的意思,一股熱血就湧到臉上,手端著茶碗,止不住輕輕抖了抖。
林夫人聽到茶碗的響聲,微微一笑:「這學規矩呀,不在早晚,在於誠心。靜淵自小品行端正,向來把長輩的教訓當做天一樣來遵從。你既然當了他的妻子,就更應該規範自身言行,做的事情,更是要符合自己的身份。」
七七強忍著氣,笑道:「母親行止端方雍容,是媳婦的榜樣,媳婦從今往後跟著母親,耳濡目染,定能學到母親萬一。」
林夫人笑道:「你真是個乖巧的孩子,這伶俐的口齒,真讓人疼也不是,不疼也不是。那我就先教你第一個規矩,當然,學不學在你。」
七七強笑道:「學,當然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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