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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看過一些鴛鴦蝴蝶派的小說,按照裡面的寫法,如果新郎官在喜宴上喝醉了酒,洞房花燭夜,新娘子定是會被冷落的。
紅燭照良人,明珠雙淚垂。
什麼閨怨啊,薄情啊,那些亂七八糟的香詞艷賦,多半由此而來。
寫那些爛詞兒的卻多是男人,女孩子不寫的。
靜淵果真喝醉了,可七七卻沒能成為那小說裡的人物,哪有時間愁怨啊,忙都忙不過來。
先是代新郎一一向客人致歉,眾人見她小小年紀,卻是應付自如,有些一心想要鬧洞房的年輕後生和姑娘們,倒都不忍心折騰他們倆。戲台上開始唱戲,林夫人引著客人們去看戲喝茶,孟善存夫婦只叮囑七七今後要孝敬婆婆,當好妻子,也沒有多說什麼,便笑吟吟跟著人們一起去了。哥哥嫂嫂們拉上幾個鹽商的子侄上誰家鹽鋪裡打麻將,至聰臨走時對七七充滿深意地笑道:「哥哥們心疼你,不跟你添亂了。」
七七待眾人都走了,給靜淵先脫下外衣,扶他上床躺著。等楠竹端了熱水來,她便趁空洗漱了。聽外頭開始唱戲了,依依呀呀地,便問:「這又是哪裡來的戲班子?」
黃孃笑道:「添錦堂的老闆,那陝西來的邱老爺,從他老家請來的,我們都聽不懂,就當看個熱鬧。」
靜淵似乎睡著了,黃孃和楠竹微笑著互看一眼,說也想去看看熱鬧,告辭出了房去。
七七其實倒也想去看看那幫陝西人唱戲,但知這一晚太過特殊,自己不便出去,便走到窗戶旁坐下,聽了聽,卻正如黃孃所說,聽著覺得熱鬧,倒是一句不懂。鼻中問到一股淡淡幽香,低頭一看,窗邊的小茶几上放著一小束鴨拓草,嬌滴滴的插在瓶裡,心中頓覺溫馨。自鳴鐘敲了十一下,夜已深了,她也倦了,這一天折騰,耳朵裡似乎還嗡嗡有聲,可又怕靜淵一會兒不舒服,自己來不及照應,便搖搖頭,再搖搖頭,想把自己弄清醒點,忽聽身後靜淵笑了一聲,看過去,他正坐了起來,一手解著白色裡衣的衣襟扣子,一手伸到床頭櫃上拿了茶,七七嚇了一跳,站了起來:「你不是醉了嗎?」
靜淵喝了口茶,笑道:「我不裝醉,那些人怎麼能放得了我?中午就喝得差不多了,再喝下去非吐血不可。」站了起來,返身把床上撒滿的鹽茶五穀花生撣到地上。
七七看著他用手掃著鋪蓋上的花生,笑道:「你倒會打算盤。」
靜淵道:「這算盤是為你打的,我要再像上次那樣吐一地,你又得來鋪草紙。」
七七撲哧一笑。
燈光下,她穿著柔軟的紅色單衣,頭上的珠寶早摘下了,頭發放了下來,發端一絲不亂,香軟濃艷,襯得臉龐白得像玉般晶瑩剔透,笑靨如花,極是嬌艷。靜淵心中一動,正要說話,卻聽門外楠竹的聲音低低地道:「東家,奶奶,太太吩咐我送百子粥來了。」
靜淵面色一涼,七七聽到「百子粥」三個字,臉不禁微微一紅,忙去開了門,楠竹端著嵌銀紅木托盤,一碗粥熱騰騰冒著香氣。
楠竹笑道:「太太怕大奶奶肚子餓,特意吩咐廚房做的,裡面有百合、蓮子、花生、板栗、桂圓、山藥、紅棗,熬了好久,米和乾果都磨成粉後方做的,味道很融合,奶奶若愛吃,以後每天晚上都給您做,太太說,這粥名字吉利,就取那裡頭的吉祥意思,百子,百子,祝大奶奶早生貴子!」
她語聲清脆圓潤,七七聽她說得乖巧,便笑著接過粥來。聞著香,倒有些餓了,端著碗回過頭問靜淵:「你餓不餓?」
靜淵輕輕別過頭,又喝了口茶,低聲道:「這原是你們女孩子家吃的東西。」
七七見他神色間有些複雜,心裡有些奇怪,楠竹也笑道:「東家若餓了,廚房另備著吃的。」
七七方知曉這原是只給自己一人的。便對楠竹道:「替我謝謝太太,我一會兒便吃。」
楠竹卻微笑著駐足不走。
七七端著碗不解地看著楠竹。
楠竹道:「太太說,一定要看著大奶奶喝完,她才放心。」
七七心想,倒不能辜負老人好意。便拿著調羹把粥一勺勺舀來吃了,味道雖算得上鮮美,估計糖放得多了些,吃到後來,喉嚨竟有些乾澀,只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把粥喝了個精光,把碗放回楠竹端著的托盤。楠竹飛快地低頭往碗裡看了一眼,方笑盈盈屈膝福了福,翩然而去。
七七微笑著看她離開,門剛一合上,她連忙走到靜淵身旁,給自己倒了杯茶,一口氣喝下去,喘了口氣,拍拍心口,笑道:「你是賣鹽的,你家的廚子卻是賣糖的。」
等了片刻,卻沒聽到靜淵回答。
轉過頭朝他看去,他卻猛然間伸出手朝她拉過來,她身子吃力不住,人就往他的方向跌去,手忍不住要扶住床邊,卻被他另一隻手按住,她貼著他胸膛,只聽到他一顆心砰然有聲,熱切地跳動。
他將她抱起,輕輕放在榻上,手一揚,銀鉤輕響,大紅帳子放了下來。七七連忙閉上了眼睛,卻依舊能感覺那明晃晃的紅色,然後一暗,燈滅了,他的身體也擋住了她的眼睛。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冷,有一剎那,她不經意摸到自己皮膚上起了寒慄,可她的手隨即又被他握住,而身上突然間變得火熱。
他知道此刻自己就是一團火,是那鹽灶裡升起的火焰,只要她的一滴汗,就能讓這團火升騰起一陣煙塵,她不由得發出一聲喘息,那細弱的聲音,似能將他融化,他覺得自己突然又變成一束光,一束渴望衝向天空的光芒,那光芒讓他充滿狂喜,又讓他不安,可他無法忽略那讓他甜蜜的顫慄,那是來自她的顫慄,像炎夏走進山林,有淙淙泉流穿透他的靈魂。
他不再想掩飾,至少在此刻,也不想再裝出那副虛偽的、連自己都厭惡的樣子。他只想傾訴,他覺得自己活了這二十多年,似從未和誰傾訴過一般。現在不是用言語,是用自己的觸摸,愛撫,親吻,用洶湧起伏的情感,他對著她傾訴,讓胸中那無限悲欣,像那夜空裡的星辰升起又墜落。
她緊緊閉著眼睛,只小心地吸著氣,他好燙,可他那呼吸卻更燙,低低的、沉沉的朝她撲來,像陣狂風般。
「好!」遠處戲檯子傳來叫好聲和鼓掌聲,七七在恍恍惚惚中聽到幾句戲詞,陝西人的戲班子下去,川戲上來,又開始唱《情探》,應是小鬼已拿住了王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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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四更鼓,不知哪家的雞叫了起來,人聲卻早已漸漸沉寂,院牆後升起一彎新月,清輝白亮堂堂,漸漸的,月光變得朦朧,有清涼的、乳白色的霧瀰漫四處,像輕紗罩子籠罩著鹽店街的宅院。
天海井的鹽鋪六福堂裡頭原有個小壩子,喝多了來不及回鹽灶的夥計們,大多躺在屋簷下呼呼大睡,院子正中支起大大帷帳,放的全是各處送來的賀禮。
戚大年這一晚上累得夠嗆,一面和幾個會計一起清點各鹽號送來的禮金,一面吩咐人把賀禮分類登記收好。忙到半夜,方鄭重地打開孟家禮單,從大紅信封裡抽出另一個薄一些的信封,上面寫著:
《香雪井並無雙等七井火灶股份契》。
戚大年打開契約,展開一看,不禁愣了半晌。
靜淵走進來的時候把他嚇了好一跳。眼睛瞅向牆上掛鐘,也不過剛過五點,心裡很有些訝異,但也不好明說,只迎上前去笑道:「東家今兒起得夠早。」
靜淵微微點了點頭,朝四周看了看,皺了皺眉。
戚大年見他神色倒是清爽,隨意穿著件月白長衫,已不是新郎官裝扮,見靜淵臉露不悅,還當他不滿夥計們滿地亂睡,忙道:「兄弟們昨天為東家高興壞了,個個喝得臉紅青脹,我就讓他們在這兒先睡會子,天一亮就催他們走。」
靜淵道:「都立秋了,夜裡上晚露,就那麼敞著睡,著了涼怎麼辦?」
戚大年鬆了口氣,笑道:「這都是粗人,哪裡就那麼嬌嫩了?喝了酒火氣大,吹吹風好降火,不礙事!」
靜淵道:「讓廚房做些粥飯,讓他們別餓著肚子回去,吃點熱食散寒醒酒。」
戚大年連連點頭應了。
靜淵逕自走到自己辦公的裡屋,戚大年跟了去,靜淵在桌旁坐下,右手放在案上,低頭思忖,面色沉靜,不露喜怒之色。戚大年知道這個少東家的性格,雖安靜如那無底深潭,但論行事周密,城府之深、手段之辣,絕對算得上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只在一旁靜靜候著,觀察靜淵反應。
靜淵想了一會兒,抬起頭,見戚大年在一旁誠惶誠恐,微微一笑。
靜淵道:「如果我沒有想錯,我那岳父送來的香雪井契約,是一張空票子?」
戚大年尷尬一笑,躊躇半晌,方吞吞吐吐道:「也不算是空票子。連公證人的簽名都是有的,孟老爺也在一旁簽了字,只是……」
靜淵把手伸向桌上放著的一把算盤,修長白皙的手指一顆顆緩緩撥弄著算珠,冷冷地道:「只是什麼?」
戚大年聽著那算珠碰撞的聲音,一顆,又一顆,再一顆,在這寂靜的清晨,顯得清脆空靈,他卻只覺得背脊微微有些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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