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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晨風沁涼,曙色熹微,院子裡花卉爭艷,角落院牆下的藍色鴨拓草浸滿了露珠,飽滿地伸出枝蔓。
七七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的明媚春光,心道:「哥哥從東洋回來,說那邊的人愛說,要明白世間百態,就看看早上的花便知道了。零零落落,都是倏忽間的事情。桃花,李花,杏花,再怎麼開得熱鬧,也不過是幾天的光景就謝了。不過這些鴨拓草,倒是可以開到秋天呢。」
又想:「他果真讓人給我留著這些花沒有鏟掉。事情雖然小,倒是能說話算話。他和我的哥哥們都是留洋的大學生,是不是也和哥哥們一樣,對於討好女孩子甚為在行呢?他對我說的話,會不會也像這些早晨的花兒,說掉就掉了呢?」
父親雖貧苦出身,對兒女卻溺愛非常,她的六個哥哥,如今都分別事業有成,但公子哥兒的怪習氣也不少,常年家裡養尊處優,雖都成了親,還是慣在風月場裡做功夫,自來桀驁風流,摘朵花還怕濕了指頭,她想了想,有些擔憂,皺起了眉頭。
「哼,我可不是那麼容易被欺負的。阿飛,阿飛不會放過他。」
她有些羞愧,這時方想起阿飛來。可這兩三天卻一直不見他人影。司機換成了林家的人,是個臉黃黃的大胖子。她想出去鎮裡逛逛,卻老被他帶錯路。說話是川北的口音,她也好些都聽不懂,三妹急得都快罵人了。
「七姐,七姐!」三妹匆匆忙忙從走廊上跑過來,一頭汗。
「怎麼啦?慌慌張張的,你哥來啦?」七七道。
「不,不是,」三妹一怔,眼睛裡冒出調皮的笑容:「你新姑爺現在正在去咱家提親的路上,你卻想著別的男人,哈哈,哈哈!」
七七臉一紅,啐道:「瞎說八道!究竟什麼事?」
「小,小蠻腰要帶你去照相!」
小蠻腰是她們給那個胖子司機取的外號,林家還給細長眼睛的另一個司機取了個外號「大眼睛」。取的時候靜淵也在場,饒是他這麼一個外表嚴峻的人,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有什麼好玩的。我又不是沒有進相館照過。我不去。」
「不是去相館,那人可大有來頭呢!據說是林少爺留洋的同學,當年給大帥都照過相的。小蠻腰帶我們去他府上,讓他給你照張最好看的相!」三妹眨眨眼睛,「七姐,你就去。最好把我拉著一起照一張。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照過呢。」
「我肩膀疼著呢,可別讓我擺什麼姿勢啊!」七七心軟了。
「不擺不擺,您就坐著就可以了。」三妹連聲道。
七七白了一眼:「又不是你來給我照,你知道什麼。」
小蠻腰依舊是木愣愣的,不過這一次卻沒有再走彎路。直接把七七她們帶到目的地。
那是鹽店街不遠處的一個小街,路窄了好多,住的人也不甚多。但那戶人家的院子竟然也修得精緻大氣,七七一看,便知道這家人必是鹽商。
那家的僕婦笑盈盈將七七迎進門,知道她受了傷,小心翼翼的扶著她手臂。進得裡來,早有一個乖巧的小媳婦捧著一個玻璃果盤,盛著洋糖和瓜子,請七七享用。
女人們將兩個少女引到偏屋侯著,那家的老太爺正好在家,為避嫌,也就沒有和七七她們會面。
過得一會兒,走廊裡腳步聲傳來,一個清瘦的青年穿著白色褂子走了過來,七七見他衣飾體面,知他必是那會照相的人了。便起身,微微襝衽。那人微笑著向七七行禮,眼光上下打量了一番,頗有讚賞之意,朗聲道:「孟小姐你好!在下傅懷德,是靜淵在東京大學的同學!」
他比個手勢,笑道:「請跟我來!」
隨後邁開步子,朝走廊西頭走去。晨風吹來,他衣服漿洗後的清香飄來,還間雜著一種陌生的、濃烈的藥味。
七七從來沒有聞到過這種氣味,便看向三妹。三妹也聞到了,眼中也露出一絲驚奇。
三妹仔細在腦子裡回想著,「我好像聞到過這樣的味道。究竟是在哪裡呢?在哪裡呢?」
想了半天,搖搖頭,「想不出來來。」
七七一笑。
吃過午宴,孟善存把靜淵叫到書房,一個眼睛水靈的丫鬟捧上龍井茶來,善存向靜淵頷首示坐,靜淵恭敬坐下。待善存端起茶杯,自己方再端茶。
善存喝口茶,緩緩將茶杯放到茶几上,對丫鬟道:「今天香味有些嗆了。」
丫鬟應道:「是。夫人特意在香裡加了些蜂蜜,說是會更馥郁些。」
靜淵見朝南書架旁的一個小茶几上,擺著一個精緻小銅爐子,正熏著香。香味清雅,帶著一絲甜味。
便笑道:「是百步香。」
善存笑道:「這香還是當年親家公伯銘兄最先從東洋帶來的。之後我讓至聰逢去日本便買一些。」
「我家還有甚多,岳父若喜歡,我便差人送來。」
善存搖搖手,呵呵笑道:「不用不用,我這是附庸風雅,作不得真。一來這香味確實好聞,二來春夏之際咱們這裡潮濕,熏熏香,少些蟲蟻。」
靜淵也笑道:「是。」
倆人喝了會兒茶,善存隨意問了問靜淵一些瑣事,靜淵一一答了,又商議了一下婚期,善存把孟家的意思略說了說,大意是婚期由林家親家母選日子,知會一聲便可,兩家聯姻雖是近年來商號間的大事,但近年經濟不景氣,可以從簡,但七七的妝奩是早預備好了的。
到這兒,靜淵便立刻凝神細聽。
善存道:「妝奩的單子,日子一定便會送往林家。七七的四哥在貴州定了好木頭,家俱都打好了。首飾什麼的,自有她娘來料理。你也知道,我起家貧寒,這幾年雖然略攢了些家財,但大戶人家的規矩我是不如你林家通曉。我是個俗人,女兒嫁到你家,我只會念想你們夫妻倆今後的生計依靠。咱們做鹽商的,外頭人說得好聽的,叫我們一聲老闆,背地裡,罵我們是鹽巴公爺。即便做了皇商,賣的也還是鹽,也得不了多少人的尊重。」
靜淵聽到這裡,心中極不舒服。
善存續道:「現在是民國,天換了,當官的卻還是以前那副德行。賢婿啊!你岳父我希望你能將我們四川的鹽號做出一副新的樣子來,這樣,我兒嫁你,我也能跟著沾光啊!」
靜淵道:「岳父言重了。」
善存道:「運豐號最好的井,除了豐源井,就是香雪井。豐源井產量高,一天幾百擔沒有問題。香雪井略少些,但鹽卻更好。你們成婚後,我擬將香雪井劃歸於你名下。我不光會給你香雪井,當年從親家公手頭買來的六口井,我也想給你們夫妻倆。」
靜淵一顆心砰砰直跳。卻聽善存話鋒一轉,「不過,有件事,我卻想請賢婿你幫個忙。」
靜淵一怔,道:「岳父請講。」
「從前清開始,我們鹽商運銷食鹽,就得向鹽運使衙門交納鹽課銀,這一點,你必比我們還清楚。要壟斷一方的買賣,我們還要向官府認窩,我當年要做這個生意,還是向你爺爺借的錢,我方能打通官府呢。我從要殺頭的私鹽販子做起,做到賣鹽的場商,現在能做到總商,花了我快四十年時間。今時今日,我運豐號若不拓展商脈,以後就只能慢慢走下坡路了。你也知道,我運豐號是個大家,現在靠我們吃飯的,光燒煤的長工就有四百多人。把幾口井送給你們,我一點也不心疼,畢竟我們是自己人!不過,我也不能不為我這兒上千口人考慮。」
靜淵道:「那岳父的意思是?」
善存道:「我要你運用天海井之力,助我當上川南鹽業總商會的會長。」
靜淵雖然早知孟善存老謀深算,投下一成資本,肯定是奔著十成利的目的去的。可他沒有想到,此人年事已高,野心卻依舊如此之大,大得讓他不得不佩服。
躊躇道:「只怕小婿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善存道:「你有。只要你能幫我做妥一件事情。其他的事情,我自會自行料理。」
「何事?」
「收購艾蒿灘的開泰井。」
靜淵心中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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