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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親事(1) 文 / 江天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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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的春天真叫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

    春節剛過,太陽竟突然間變得和夏天一樣放肆,些許時候,竟還有些暮春的味道,陽光像一個被沖昏頭腦的莽撞少年,火辣辣地穿過四川盆地濃厚的雲層,將它的萬道光束潑濺到那些泛起紫色煙霧的丘陵上。

    鄉野上的灌木茸茸地冒上一層新綠,九里香、萬年青抽出新芽。三月初,梅樹上的花瓣就已經開始掉了,樹林子裡,深綠、淺綠、嫩黃三色重重疊疊,處處閃爍著跳躍的陽光,密密的杉林和香樟綠得像要流出汁液,天空中鳴響著大地與陽光交歡時的音樂。

    這樣熱烈的天氣一直持續到了三月底,倒春寒來得讓人措手不及。鳥兒們能最快地感覺到天空地變化,雨來之前,它們就開始忙碌了。野鴿子撲閃著翅膀,咕咕叫著,滿懷期待地等候濕涼的春風。四月初,金銀花開了,籐蔓上冒出金色和雪白的花朵,相互簇擁著、一同吐露出清幽的香氣。

    幽香飄到了鹽店街,春雨也終於到來了。雨夾著驟驟的風,讓人冷得打了個激凌。冷風從天上吹下來,還存留少許陽光的味道,帶著紫色的山嵐,把四處飛濺的清涼的雨珠,輕快地、熱切地甩向每家人的窗戶,冰雨中的春寒如不倦的鐘擺,緊一陣、疏一陣,為各人的冥想和著拍子。絲綢觸膚般的涼意,在窗外織成青色的軟障,隔斷了惱人的煩囂。

    那天傍晚,打更的鄭老六最先看到那輛汽車,遠遠地從平橋一路開過來。汽車在青石板路上晃晃悠悠地走著,然後停在他面前。

    「哥老倌兒,」司機探出頭,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丰神俊朗,穿著件青色粗布袍子,他身後似乎坐著兩個人,暮色中看不清楚,年輕人聲音響亮清澈,「鹽店街怎麼走?」

    「去哪一家?」

    「林府」。

    鄭老六把一支粗糙的手指往他的右上方指指,年輕人把頭轉向他指的方向,見到密密一排高屋,青磚白瓦,是一片熱鬧的人間煙火。

    「從大街正門開進去,直走見到的最大一個院子就是了。鹽店街就一個林府。」

    「多謝!」年輕人微微點了點頭,他身後一人遞給他一樣東西,年輕人接過,朝鄭老六微笑道:「這是我家主子的心意,老哥收下。」

    鄭老六接過,那是一枚亮閃閃的銀元,帶著微微的體溫和一絲脂粉香。他又驚又喜,連連朝車裡鞠躬:「謝謝!謝謝!」腰上夾著的打更的銅鑼光噹一聲掉在地上。

    裡面傳來一陣按捺不住的清脆柔軟的笑聲,車子發動,遠遠地朝街裡開去。鄭老六拾起銅鑼,回身看著那輛黑色的別克小轎車,他隱隱約約見到一個少女正微笑著從後車窗那裡看著他,那絕頂美麗的青春紅顏,在春雨暮色中映射出耀目的光芒。

    民國16年,四月初,風刮起,雨落下,天空深邃,雲層靜穆,七小姐來到了鹽店街。

    七七坐在車裡,看著路口那個狼狽的更夫,輕輕笑了起來。

    三妹皺眉道:「小姐,夫人說您到了林家,可別像在家裡,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有大家出來的小姐樣。」

    七七回過頭,在車裡坐直身子,一雙倔強的眼睛裡透出一絲不耐煩:「好了好了,一路上你這句夫人說、那句夫人說,唸經一樣!我不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是是是,我就不把自己當做人,這就對了!」

    三妹委屈道:「哥哥,你聽聽,小姐要是到林家還這麼樣,惹得別人不高興,夫人不把我打死才怪呢!」

    羅飛開著車,回頭看了眼三妹,再看了眼七七,七七的眼睛閃閃的,純潔狡黠,他飛快移開目光,定定神,笑道:「你跟七小姐一起長大,她的性格你還不知道。這個時候又沒有別人在,她只是悶得慌鬧著玩嘛。」

    「你看!還是阿飛最知道我!」七七用肩膀撞了撞三妹,「夫人會打你?你自己摸著良心說,我幫你頂過多少次包?幫你挨過多少罵?唉!」她長長歎了口氣,「也不知道以後你還不會顧念這些。」

    三妹見七七的神情突然間變得嚴肅起來,心裡一驚,不解道:「什麼以後?什麼顧念?」

    「假如我嫁了個壞姑爺,天天打我罵我,你會幫我挨打挨罵嗎?」七七正色道。

    三妹從嘴裡發出一個長長的「喲」,眉毛豎起,驕傲地道:「你是川康第一大鹽號的公主,你爹哪天胃口好了,湯裡多放點鹽,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沒有鹽吃!打你罵你?誰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七七聽她說得又是正經又是好笑,忍俊不禁。

    車子已經開進了鹽店街,車輪在青石路的一個坑窪裡一顛,兩個少女在座椅上微微一震,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然後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笑成一團。

    羅飛聽著七七的笑聲,也禁不住在臉上露出了微笑。車外的雨已經漸漸停了,水霧在街巷裡裊裊升起,各個人家的屋頂冒起了炊煙,菜油味兒合著潮濕的雨水味兒穿透了車窗,侵入了車裡。前方一棵高大的栗子樹旁,一家宅院燈火耀目。不用猜,那自然是林府了。

    天海井,唯一可以與運豐號抗衡的大鹽號。七小姐和林家長公子的婚事,是在十多年前就定下來了的。定親的時候,三妹還沒出生,羅飛還只有五歲,跟在當管家的父親羅秉忠的身後,已經能幫著幹點雜事了。畢竟年紀小,羅飛笨手笨腳,還打碎了一個珍貴的青花小茶杯。孟老爺制止羅秉忠責打兒子,孟夫人抱著剛剛出生的孟至衡,也慈愛地說:「沒事!碎碎平安!」

    羅飛哭哭啼啼地謝了,偷眼看了看襁褓裡的孟至衡,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至衡。她躺在母親的懷裡,閉著眼睛甜甜地睡著,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烏黑的胎發覆在粉嫩的額頭上,有著異樣的秀美。至衡,是孟家的第七個孩子,是孟老闆五十八歲得來的掌上明珠,最先是大少爺孟至聰叫她叫的七七。後來,所有的人都叫她七七。她是孟家上下最鍾愛的寶貝。

    那一天,天海井的林老闆也在,還有那只有五歲的林靜淵。孟夫人把孟家的公主送到林少爺的面前,笑著說:「林公子,看看你的新媳婦兒!」

    林少爺伸出手,輕輕摸摸七七的小臉,再摸摸她的小手,那只柔弱的小手突然將的手指拽住。林少爺一驚,想把手指從那小手中抽出來,可是那小小的手卻總也不放。他一使勁,終於掙脫,卻把七七扯痛了,她哇哇大哭起來。羅飛在一旁很是生氣,忍不住大聲說:「你把我七小姐弄痛了!」

    林少爺臉漲得通紅,回嘴道:「我不是故意的,是她不放手。」

    七七哭聲不停,孟夫人怎麼哄都不行。五歲的林靜淵站在一旁手足無措,見到羅飛憤怒的眼神,便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羅飛走到孟夫人面前,鼓起勇氣輕聲道:「夫人,我來試試好嗎?」

    孟夫人點點頭:「阿飛,以後你就是七七的保鏢了。你來幫我哄哄她。」

    羅飛輕輕靠著襁褓,也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放進七七的小手中,七七握著他的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止住了哭聲。

    眾人都笑了。

    獨有林靜淵,就如同自己的領地被人侵犯了,他的眼中騰起了一絲怒火。他也走到孟夫人身前,用力把羅飛一推,大聲吼道:「她是我的!」

    可不論他怎麼推,羅飛都穩穩地站著,手指放在七七的手中。林靜淵更是憤怒,喘著粗氣,使足全力地向他撞去。羅飛依然渾然不動。

    大人們笑得更厲害了。羅秉忠低頭走向前去,朝兒子頭上拍了兩下,罵道:「不知上下的小子!快退下!」

    再恭恭敬敬地朝林靜淵微微鞠了一躬,牽起他的手,將羅飛的手指輕輕從七七手中拽出,再將林靜淵的手指放進去。

    羅飛的眼淚在眼睛裡打著轉。他冷冷的看著林靜淵,林靜淵也冷冷的看著他。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

    車在林府前停下。林家的人早就站在門外相迎。丫鬟僕婦們分列兩旁,當先一人正是林家大公子林靜淵,穿著白色西服,面容冷漠,即便是在夜晚,那眼中的霸道倨傲也依然刺人眼目。

    是的,他是這個鹽店街的主人。他是川康第二大鹽號的少東。哼,第二大,第二大,是誰說他要做孟善存的入贅女婿,他天海井,不會一直屈居他運豐號之下。不過,若真是結了親,倒真說不準是誰吃誰、誰獲利。

    「爹,我非要跟她結親嗎?」林靜淵在父親病床前跪下問道。

    「孟善存這個老狐狸,想讓她女兒當誘餌,送來我們天海井。你要陪著他玩玩,玩死他運豐號!」這是父親臨死前的話。

    父親與孟善存打了一輩子交道,永遠屈居於他之下,夙仇極深,他臨死前對靜淵說:「兒子,記住,孟善存老奸巨猾心狠手辣。運豐號之所以能有今天的風光,全是因為當年他孟善存聯合官府,吞併了我們六口大鹽井。直到今天他還想滅了我們天海井。記住!對孟家的女兒,不要動真情。你要生子生女,讓你母親給你另娶妾氏。一定不要相信孟家的人。記住!保住天海井!」

    父親死的時候,眼睛還睜著,他心中的怨念與不忿沒有放下,他死不瞑目。林靜淵的身體微微顫抖著,見那輛小轎車慢慢開到家門前,他的手不自覺地握起了拳頭。

    羅飛先下了車,眼光與林靜淵的眼光一接。兩人心頭都是一震。

    十六年了,羅飛記得他。

    林靜淵記得他。當然,更記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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