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六年冬,大雪,紛紛揚揚,縹縹緲緲,遮蔽了天際,山東半島尖端之處的登州地面,淒清寂寞,道路,村莊,盡皆淹沒在白茫茫一片的渾沌迷濛之中。
城東數十里外的一座軍營裡,刁斗聲聲,旗幟獵獵,密密麻麻的柵欄柱石圍攏起堅實的外牆,數十名士兵萎縮著脖子,拉緊了狗皮棉帽,懷裡掖著丈把長的鋼矛,一面跺著破靴子,背在牌樓下柵欄的密實處,不停地搖晃著。他們嘴裡呼出的白色煙霧,雖然一團團蓬鬆持續而出,卻轉眼間就被雪花的絮片,橫掃而滅。
軍營的牌樓上,飄揚著兩面軍旗,因為不時凜冽的寒風鼓蕩,使之搖曳而起,那上面刺繡的碩大字跡就清清楚楚地顯露了出來,一面是,明,一面是:平遼。
一群群烏鴉,發出淒慘的怪叫,在軍營內外盤旋,有的落到了樹皮皸裂的高枝上,有的降到破敗的軍營房屋已經枯萎的瓦菘上,在雪幕之中,它們像一群不祥和的幽靈,窺視著什麼,期待著什麼。
「啊!啊!啊!」
烏鴉聲聲,在軍營空曠的場地上迴響,嚇得那些草食的鳩雀,潛伏到屋簷下,野荒裡,再也不敢露出絲毫的痕跡。
一隻落單了的野雁,剛從一處零亂的草灘蘆葦裡乍起,就被烏鴉們盯住,立刻,數十成百的烏鴉,興奮地,恐怖地嚎叫著,從各個休閒的地方衝了上去。撕破了雪幕的鳥群,裹攜起一陣疾風,盤旋起一個變化莫測的黑色雲團,在天空裡邪惡地輾轉。
軍營的大帳裡,正在進行著激烈的爭論,忽然,有人怒吼,再接著,有人慘叫,一刻鐘以後,軍營的號角鐘鼓齊鳴,沉悶而震撼的聲音,悠遠而悲壯的聲音,節奏強烈猙獰的聲音,一起爆烈的奏響。
軍營,剎那間就沸騰了,大群大群的軍人從各個房屋裡奔馳出來,馬廄裡也傳來了紛紛的嘶鳴,有很多的軍官在催促著,威脅著:
「快快!立即集合!集合!違令者斬!」
「所有左營隊的士兵,立刻集合!」
「右營隊的步軍,騎軍,集合,不得有誤!」
「所有平遼軍的官兵聽著,耿孔兩位參將擊鼓升帳了!」
很快,在軍營的西面空曠野處,就聚集了黑壓壓一片的軍兵,按照各營隊的位置,整齊有序,任憑著雪花在他們的頭盔和肩甲上瑟瑟地掠過,卻沒有一個人敢亂吭一聲,亂動一下。
數十面軍旗,在隊伍裡飄揚,長槍兵,盾牌兵,火器兵,騎兵,炮兵,都戴著一體的烏青氈帽,短衣勁裝,外罩棉甲,或者皮甲,領軍的將官們,雙手勒著馬韁,牢牢地箍套著鐵兜盔,身上遍披了魚鱗甲,就連手腕上,都被皮甲嚴密地護住。因為戰馬的不安,他們威嚴地左右搖晃。
十幾名騎兵衝到了軍陣的中間,隨即,場地邊緣的五門紅衣大炮朝著天空的雪幕,爆發出憤怒地吼聲。光光光,次第引爆的硝煙,將雪花瞬間就撕得粉碎。
兩名身材魁梧的軍官,在眾人的簇擁之下,來到了最前面的高台上,簡易的棚架結構,遮蔽起一圍不小的空間,兩邊豎立著四面碩大的戰鼓。
軍官騎著馬憤然而起,躍上了高台,戰馬狂暴地揚頸高歌,幾乎將那將官顛簸下來。
兩員將領,都是中年,一臉圓而闊,鋼須紛紛,一臉白而長,目光陰涼。
圓臉將軍叫道:「諸位平遼軍的兒郎們聽了!本將孔有德,今天正式向諸位發出將令,老子要造反了!」
數千軍眾,突然爆發處一陣噓聲,接著,再次沉寂下來。
孔有德拍打著胸甲,發出了砰砰的激烈聲音,「我平遼軍,從來對得起朝廷,可是,朝廷對不起我們平遼軍啊,五年前,毛大帥被朝廷冤殺,我東江鎮諸位兄弟,也被沈世魁,陳繼盛,黃龍幾個,拆得七零八落,妻離子散啊!今年,讓我們平遼軍登陸山東鎮守,卻不發一糧一餉,整整三個月了!這三個月來,兄弟我為了軍餉和軍糧,給朝廷的那些狗官們陪了多少笑臉,送了多少禮物,還搭了咱營裡最俊的閨女,結果是,沒有!在年前,一顆一粒也沒有,我的娘啊,這是幹什麼?這不是活活地要把我們平遼軍統統地都餓死嗎?」
孔有德的話稍有停滯,下面就爆發出了激憤的議論,官兵們雖然沒有亂走,卻一個個揮舞刀槍,情緒激動。
微白馬臉的將官往前一些,用陰冷的目光掃視了台下,頓時就使下面恢復了平靜:「諸位,我耿仲明要給大家說話,兄弟們,我們活不下去了,所以,才要反!朝廷不給我們糧食和軍餉,哈哈,難道我們就展著脖子等死嗎?不,我們才沒有那麼傻呢!老子自己會去取!是不是呀,兄弟們?」
「是!是!是。」軍陣裡爆發出一陣陣山呼海嘯。
孔有德鋼須一炸,嚎叫道:「帶上來!」
幾名士兵,扭著胳膊,拖上來三個官府公差打扮的人。一溜隊兒架在台下前面,幾個士兵狠狠地用刀背砍去,將三人砍得哀鳴一聲,跪了下來。接著,又拖過來兩個人,卻已經血肉模糊,斷了氣。
孔有德說:「這幾個傢伙,是登州城裡的差役,我們平遼軍的傷兵兄弟,飢餓難忍,這才借了百姓家的一隻雞,滋補滋補身子,卻被那群刁民告到了州府,混帳的州官兒竟然派了這些王八們來理論,還要老子賠償!呸,我入你娘,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不過,不是老子的命,而是你們的命!」
耿仲明接話道:「我和孔參將要反了,誰願意跟隨?」
「反了,反了!我們都願意!」
「我們遼人受盡了窩囊氣,再也不尿了他們了!」
「吃他們的雞,要他們的命!」
「搶他們的金銀財寶,還要整他們的小媳婦花閨女!」
場面上,爆發出一陣陣混亂野蠻的呼喊。
「來人,將這幾個夯貨剁了狗頭,剖腹挖心,祭旗!」
幾個步兵闖過去,幫助將那五個公差拖到了場地中間的旗台附近,早有軍士脫了左側軍衣,露出鼓囊囊飽滿的肌肉塊兒,以及黑花花的胸毛,凶神惡煞地揮舞著鬼頭大刀等待,兩具屍體立刻被執行。
血,將厚厚的積雪都浸染成了濕潤的褐色,兩顆不規則的頭顱,在地上滾動。
三個活人,被吊架起來,軍士解了一人的胸衣,抓一把雪團一撒,右手的牛角尖刀,噗哧紮下。
「饒命!」那瘦削的差役,被麻胡桃堵塞了嘴巴,只能含糊地搖晃。
噗!一團血花飛濺……
「好啊!再來!」軍士們爆發出一陣陣豺狼般的歡呼。
當三名無辜的公差敞開了翻捲著皮肉的胸膛和腹部的刀口兒,在地上不停地翻滾號叫的時候,當幾棵血淋淋的心臟被軍士高高地舉起,供人觀賞的時候,當數十隻烏鴉,猶豫了一會兒突然爭先恐後地朝著血腥處飛來亂啄的時候,高台上的孔有德和耿仲明哈哈大笑。
「兄弟們,走,到外面快活去!三天以後再回來!這三天之內,平遼軍的官兵,一律不封刀!想殺的就殺,想搶的就搶,想要女人的就要,所有登州地面的東西,統統都是老子們的!」
「倪守備,你帶人去找李九成參將,要他也起事兒!麻辣隔壁,咱東江鎮的平遼軍,平海軍,統統反了去球!」
「三天以後,我們集結,進攻登州城!」
「山東都是我們的!」
四天以後,大雪初霽,陽光慘白地鋪灑出一層淡淡的金輝,厚厚的雪原,依然是那麼綿延,無邊無際,只有玉樹瓊枝的林間,猙獰著偶爾的黑鐵色,水墨畫一樣清晰可愛。
然而,就在城外數里的官道兩旁,雅致豐滿的雪堆上,偉岸的楊榆樹下,時時可見剛被屠殺的人,在一棵樹上,兩個被剝光了衣服的男人,赤條條地懸掛著腳踝,像兩隻被宰過的綿羊,滴溜著鮮血,搖晃著,肚子上,滿是刀痕,一個的臉皮,已經被割取。
道旁的一個集鎮,一片狼籍,眾多老人,孩子的屍體,散落在街道和院落裡,還有許多的婦女,失去了下衣,浸染在血泊裡,有的,還失去了胸前的一些部分。
在這個集鎮的幾方狹窄的水井口,堆滿了人,井水甚至因此而淤漫上來。
登州城頭,懸掛著平遼軍的旗幟,一隊隊騎兵奔馳而過,在他們的鐵蹄下,倒臥著三三兩兩的明朝政府軍的士兵,以各種各樣最慘烈的姿態,被奪去了年輕的生命。照例,一群群的烏鴉和一些孤獨的空中王者,鷹鷲,綻開了矯健的雙翼,撲擊或者滑翔而來。
城市裡,沸騰著平民百姓尖銳的哭喊聲,繚繞著猩紅的火焰,瀰散著烏黑的濃煙,士兵們邪惡狂暴地嚎叫著,砸開了一家家的院門。
「殺,殺。殺!」
叛軍將領孔有德,耿仲明,李九成等人,亢奮地抽搐著臉上的肌肉,邪惡地叫嚷著。
突然,一群百姓從一條小巷裡衝出來,試圖從城門搶出逃命。
「射!」孔有德第一個從馬鞍橋上取下了鐵胎長弓,搭箭射去:「看誰獵的最多。」
亂箭之中,那一群人紛紛倒斃,瀕死的哀吟,久久地起伏。
三名騎兵衝過來:「報將軍,登州府衙已經打破,逮住了龐知州和一干狗官的家眷!」
「男的殺了,女的留下,充作軍姬!」
最後幾個英勇抵抗的政府軍,被叛軍團團包圍,戰場陷入了血腥的肉搏漩渦裡。
一名士兵被叛軍的銅銃擊中,整個臉被打得開了花。
一名士兵被叛軍鐵蹄趟倒,又被步軍的長刀橫掃。噗,頭顱斬落,血花噴泉般輻射。
登州亂十日,叛軍蜂擁萬人,民人被屠兩萬零四百,婦女被擄兩千五,官兵死九百一十,文員殉難七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