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田真時而昏睡時而清醒,邪蘭葉的效用逐漸消失,僵硬感又開始蔓延,情況越來越不妙,魔神帶著九死滄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趕回虛天。眾魔得到消息紛紛過來探視,魔神先命九死滄將田真送至寢殿,眾魔雖有心,膽量卻有限,只在寢殿台階下遠遠觀望。
隻身跟隨最高領導外出任務,還是位善於製造炮灰的領導,九死滄一路上精神高度緊張,時刻提心吊膽,險些沒嚇出毛病,此時他哪裡還敢多留,匆匆進殿將田真放到榻上,喚了兩聲「鳥女」,歎兩口氣,便飛快溜了。
田真總算迷迷糊糊地醒來,渾身僵硬麻木,難受得很,雙腿雙手都已經失去了知覺。
須臾,有只小手伸來捏她的臉。
「喂,你怎麼成這樣啦?」聲音不似往常響亮,輕輕的,多了幾分不安。
田真心頭一暖。
小鬼還在就好,聽仙後說他被垂天重傷,現在應該痊癒了吧?
正想著,嘴巴就被掰開,一條軟軟的東西餵了進來,不待她反應,那東西似有生命,蠕動著,竟順著喉嚨鑽下去了。
田真全身雞皮疙瘩直冒,差點暴跳起來。
蟲子?這破小孩兒,還當老娘是鳥呢!
「這是讀心蟲,你以為人人都能吃到呀。」路小殘氣呼呼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條,就給你用了,你還罵我!」
讀心蟲?田真轉為驚訝。
路小殘彷彿明白她的心思,解釋道:「是啊,它很好玩的,我留了一點它的血,再餵你吃,你想說什麼我都知道。」
當真是肚子裡的蛔蟲,這才叫高科技呢,田真自中毒以來不能說話不能動,如同植物人,十分苦悶無聊,如今難得有了與人交流的機會,精神不由好起來,問他:「你的傷好了沒有?」
路小殘哼了聲,憤憤道:「大鵬鳥笨得很,要不是蛇女使壞,我才不會受傷。」
小傢伙還不肯服輸,田真好笑:「後來她不是放過你了嘛。」
「才不是她,是父皇救了我。」小傢伙語氣有點不自然。
田真意外:「是你父皇?」
「你沒有翅膀變得好看了,父皇聽你的話,真的來救我了,」路小殘嘀咕道,「可是你怎麼又悄悄走了,現在變成這樣,怎麼辦呀?」
原以為是奐天女,想不到竟是魔神親自去了,田真後悔不已。無數前例告訴我們,賭氣到最後,吃虧的常常是自己,兒子受重傷,魔神當然要先救治,要是自己肯在橋山多等幾天,也不至於是現在的結果,純粹自作自受。
「我就知道,是她趕你走的!」路小殘大怒。
心思被他讀取,田真可以想像到小傢伙邪惡的模樣,生怕他再對上奐天女吃虧,忙警告:「不許再生事,否則誰也救不了你!」
路小殘沒有繼續這話題,有點幸災樂禍地道:「父皇治好我就出去找你了,都沒空理她,你別怕,父皇六界無敵,肯定能治好你的。」
田真苦笑。
治好咱?一堆人都等著他治呢,咱真不想被全魔界的人當成禍水。
「父皇。」路小殘的語氣忽然恭敬起來。
待田真回過神,殿內的氣氛已經變了。
「吾兒,為何自言自語?」
「我在跟她說話,」路小殘老老實實地答道,「我給她餵了條讀心蟲。」
魔神顯然也知道讀心蟲,難得問道:「她有何話要講?」
路小殘看看田真,遲疑:「她……」
見他不肯說,田真著急,這個圈套很容易看出來,此神估計也明白,可是自己的態度必須讓他知道,生死有命,自己並不怪他的。
「吾兒?」
「她不高興,說父皇不肯抱她。」
殿內的氣氛再次轉變,田真冷汗直冒,這破蟲子,剛才不過在心裡隨便抱怨了句,竟然也被它讀到了。
自從此女到來,神的威嚴與面子統統變成了浮雲,魔神重新開口:「吾要查看她的傷勢,你先退下。」
路小殘答應。
田真差點昏死,別走,咱肚子裡還有條蟲子呢!
讀到她的心思,路小殘安慰道:「這滴血快干了,它馬上要死啦,吃了沒事的。」說完朝魔神行禮,退下了。
「登登登」的腳步聲消失,田真忍住嘔吐的感覺,顫抖著心肝反覆默念,這不是蟲,這是高蛋白……
殿內再次沉寂下來,許久,魔神的聲音才又響起
「聒噪又任性的鳳凰,失去言語,必定難受。」
他還真瞭解,田真身處半植物人狀態,幾天下來已經很難過了,聞言更不知道該怎樣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她也明白路小殘是想救自己,不能責怪,只能僥倖地想,自己在他心裡未必有那麼重要,這毒他也未必解得了……
耳畔又沒了動靜,熟悉的黑暗氣息卻在逐漸逼近,整個人都被籠罩其中。
感受到他站在床前,田真隱約有點期待。
眼看就要變化石了,對方的正常表現應該是像關河月微那樣摸摸她的臉,說點溫情話,例如「有吾在,別怕」之類的吧,給點心靈安慰也好。
半晌過去,榻前之人仍無動作。
又是在自作多情了?
田真正失望惆悵,忽覺左胸一沉。
不主動的人,主動起來不是人!田真的心此刻遠非「怦怦跳」所能形容,那簡直就是一拖拉機,「轟轟」直響。
大手覆於她左胸心口上,久久不動。
殿內陷入詭異的沉寂,唯聞劇烈的心跳聲。
田真臉上奇燙無比,呼吸也變得不穩,她不由慶幸自己處於植物人狀態,至少可以逃避面對面的尷尬。
那手開始下移,所撫過之處,極為舒適。
因為中毒,田真的血液流速本已極為緩慢,幾乎停滯,此刻卻因為過分激動而急速流躥,身體逐漸發熱,麻木感竟隨之減輕了許多。
「嗯?」魔神若有所思,收回手道,「石膽之毒,尚能支持。」
聽那語氣並無異常,田真終於醒悟過來,原來他是在試探毒性而已。什麼思想,居然誤會正直的魔神大人乘人之危,太不應該了。
想自己的反應肯定被他察覺,田真恨不得一頭撞死。
魔神果然道:「這樣,就有好轉嗎?」
須臾,一縷長髮垂落她頸間,可以感受到,他正緩緩俯身下來,手觸及她的肩頭,那是要抱她的動作。
全身血液再次沸騰,田真驚喜不已。
主動糾纏許久,到現在總算有了回應,還可能只是同情,好吧,這種時候別要求太多,死之前有他抱著,也比什麼都沒有強。
誰知下一刻,那手又收回去了。
「你歸來了。」
「西殿下。」
腳步聲越來越近,最終在榻前停下,田真能夠想像此女現在的臉色。利用路小殘為要挾,好不容易才把咱從魔宮趕走,誰知沒幾個月咱又回來了,還是以這副模樣出現,真是對不住。
奐天女的語氣倒很平靜:「聽九死滄說她昏迷不醒,不知可要緊?」
田真聞言既感激又無奈,看來九死滄並沒把中毒的真相告訴她,夠義氣,不過這應該是路小殘安排的,不許眾魔告訴她任何消息。
魔神亦無太多解釋:「需要靜養。」
奐天女道:「既如此,殿下就將她交給我照顧吧。」
「吾會讓小殘照顧她,你的寢殿已告竣,該搬過去了。」
「殿下不再信任我?」
「你多慮了,」魔神道,「吾只是認為,你與她的矛盾難以化解,她不會信任你。」
奐天女沒有再堅持,告退離開。
就算你真是一片好意,咱還是覺得遠離你更安全,田真放了心,大約是毒性蔓延的緣故,又昏睡過去了
渾渾噩噩,不知道時日,似夢似真間,好像有一雙手臂抱起了她,懷抱熟悉又陌生,令人安心,只想永遠沉溺其中。
田真再次醒來,是被人掐醒的。
沒有夢中的懷抱,身下仍是那張臥榻。
「不知道醒了沒有。」有人在掐她的耳朵,邊掐邊嘀咕,「石膽毒真厲害,這麼疼,應該能醒吧?」
小渾蛋!田真欲哭無淚。
須臾,路小殘小心翼翼地將什麼東西抹在她嘴上,然後湊到她耳畔叮囑道:「喂,這是毒,不許吃了。」
毒?田真嚇一跳,他想做什麼?
「蛇女來了,看好戲啦。」
呼呼風聲過,身旁就再沒了動靜,看來小傢伙已經溜了,田真正在莫名,緊接著就聽到細微的腳步聲。
奐天女走到榻前,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動作。
她來做什麼?田真緊張。
終於,奐天女輕歎道:「難道真的是天意?」
聽到「天意」二字,田真的心驟冷。
自從來到魔界,無敵的神就屢次受傷,命運其實早就將兩人聯繫在了一起。因他掌力逼毒而重傷,因重傷而得鳳王心血,增千年修為,偏巧又誤服一粒來歷不明的內丹,關於神羽族的預言,朝華君不同尋常的關照,眼下這個大陷阱難道就是……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純屬巧合。
田真在心裡打了兩個「哈哈」,強迫自己停止思考。
奐天女道:「當日我趕過去時,西殿下已先一步救了小天王,證實了你的重要性。」
這算解釋?田真有點意外,她是講信用的,而自己答應離開又回來,也不是有意失信,只不過變故來得太快太多。
「此乃石膽之毒,他在對我隱瞞真相。」奐天女道,「羽族鳳凰,我其實並不想殺你,可是你的存在威脅到了他。」
田真沒有憤怒。
她做這些,有私心,也有真心,其實眼下這種狀況,自己死了也是好事。
奐天女沉默半晌,忽然道:「我從未動手殺過人,否則也不會等到現在了。」
關鍵時刻手軟,田真苦笑。
奐天女跟著笑了聲:「就算我此刻狠得下心,也沒有機會。」
感受到熟悉的氣息,田真不是傻子,已經知道事情不妙,偏偏自己又不能阻止,只得歎氣
「奐天女。」
「西殿下回來得這麼快。」
「是我怕她不好,叫父皇回來看看的。」說話的是路小殘。
田真更確定了先前的猜測,頭痛不已。
奐天女微笑道:「我知道是你。」
路小殘的語氣倒是很天真無辜:「是呀,我很擔心我娘。」
奐天女不說話了。
魔神終於開口:「吾兒不得胡言。」
路小殘小聲道:「她真的不好了,我掐她耳朵她都不醒。」
魔神雙眸微動,發現異常,當下移身形至榻前,迅速並左手二指探至她喉間,神功急運,指間白光閃爍。
半晌,他收手,自田真唇間抹下點汁液查看。
路小殘狀似不解,上前問道:「這是什麼?」
「蛇毒。」光芒閃過,指尖毒液消失,魔神緩緩轉回身。
奐天女道:「是小彩的毒液。」
魔神「嗯」了聲。
路小殘驚道:「彩蛇為什麼要害她呀?」
蛇當然不會無故殺人,這明擺著就是一個謀殺未遂的現場,設計高明,時間剛好,敢進出魔神寢殿的人本就有限,神蛇主人在此,還能懷疑誰?
奐天女並沒替自己分辯。
一時間殿內竟無人開口,陷入沉默,唯有田真心急如焚。
小傢伙本事不小,居然能弄到那條神蛇的毒液,如今簡直是人證物證俱在,換成別人只怕立刻就信了。
最大的問題在於,面前的不是別人。
臭小子,膽子大了是吧,居然敢當面演這齣戲碼,不知道你父皇只是表面衝動暴力,其實什麼都清楚,比你聰明多了!奐天女跟了他多久,你又有多少花招,他還不瞭解?
罵歸罵,想小傢伙之所以這麼做,有大半原因是想替自己報仇,田真感動,待要求情卻開不得口,緊張得直冒汗。
名為殺神,本質卻尚德,當初路小殘為保命用計傷了垂天,他就下那麼重的手,如今當面陷害奐天女,後果……
漫長的等待,氣氛緊張,卻無殺機,令人疑惑,也更加擔憂。
是不再計較,還是暴風雨之前的平靜?
終於——
「吾兒退下,再犯,定然不饒。」
一句話,道破一切。路小殘嚇得慘白了小臉,不敢再說,默默退出去。
他這麼輕易就饒過了兒子?田真驚喜之餘暗自慶幸,父愛爆發啊,絕對父愛爆發……
待路小殘離開,魔神才側臉看奐天女:「吾兒之錯。」
「是我提出重鑄他,他恨我也是應當的。」奐天女垂眸微笑,「殿下的信任,已經讓我很高興了。」
「這不是吾原諒他的理由。」魔神道,「你讓鳳凰離開,致使她中毒,性命垂危,吾不想再罰小殘,令她憂心。」
萬萬想不到他連這也知道,不只奐天女愣住,田真竟也聽得失了神,能說出這番話,維護之意很明顯了,這就是饒過路小殘的原因?
奐天女白著臉,半晌低聲問:「殿下為何不早揭破?」
魔神收回視線道:「不道破,是安你之心,道破,是不願你再犯相同的錯誤。」
「殿下總是這樣直接,」奐天女望著他,「那麼,殿下決定救她?」
魔神道:「吾之功體,不懼此毒。」
奐天女沉默片刻,忽然道:「倘若中毒的是別人,殿下會救嗎?」
魔神沒有正面回答:「吾知天意。」
「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她變成這樣,是我造成的,我願意代替殿下救她。」
「功體不足,反累及自身,」魔神道,「她會原諒你。」
「是嗎?」奐天女低笑了聲,聲音有點空悠悠的,「殿下這麼確定。」
因為他瞭解自己,田真心頭發堵,明知道是陷阱還往裡面跳,理解成自負,或者可以少些內疚,否則這份情欠大了。
正在此時,殿外忽然響起路冰河的聲音。
「父皇」
得到允許,路冰河快步走進殿內,單膝跪下,雙手呈上一個瓷瓶:「羽族神王朝華君命人送來此物,說父皇看了便知。」
魔神沒有表示。
不用看也知道!忽來意外驚喜,田真再次有了大笑的衝動——神帝千算萬算,還是算不到舊領導會徇私救人吧,老娘讓你們都看看,什麼叫「天意」!
「羽族神王?」奐天女想起什麼,試探道,「莫非裡面是……」
魔神道:「石膽之毒,鳳王心血難解。」
奐天女上前兩步道:「但有它相助,殿下就不至於……」
「鳳凰投效於吾,便與神界無關。」魔神打斷她,「此物送還。」
送還?田真差點沒背過氣,大喜瞬間轉為大怒,難得人家良心發現送藥來,你居然送還?你敢給我送還!
田真不認為自己該心軟,若非朝華君將自己在仙界的消息洩露給他的未婚妻,自己又怎會落到這地步?在察覺他的恩與情不再單純之後,一點心頭血,只是證明他沒有想像中那麼無情而已。
路冰河道:「父皇,此事不妨從長計議。」
魔神抬手。
路冰河不再多勸,起身出殿去了。
魔神看奐天女:「你也退下。」
奐天女垂首應了聲「是」,轉身消失。
殿內無多餘的人,魔神這才轉向榻上傷員:「鳳凰。」
對於他的自負,田真已經沒脾氣了。如果能動,她第一個動作肯定是跳起來扳著他猛搖——神啊,眼前放著大路你不走,偏要往陷阱裡鑽,你這輩子製造了不知多少無辜炮灰,關鍵時刻卻跟暗算你的人講起人品……
「不必擔憂,救你,吾舉手之間。」
傻吧,你花再大的代價,老娘也不會感動的!
「吾之部屬,無須欠凡神之情。」
……
田真在心裡歎氣。
好吧,隨你怎麼樣,聽奐天女剛才的語氣,這個「舉手之間」怕不是那麼簡單。
奇異的力量逐漸包圍全身,不夠柔和,卻並沒有預料中那般恐怖難以承受,帶著絲絲暖意,如同泡在溫泉裡,身體漂浮在泉水中,蕩漾,血液流動,僵硬感逐漸減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