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琪下了床,寬大的病號服下,單薄的身子如紙一般,幾步走到窗邊,凝視著窗外的地面,嚴莊等三人正好從住院大樓出來,莫忘走在中間,嚴莊和寧震謙一人牽了他一隻手,莫忘的腳步很輕快,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她知道,這樣的表現,表示他很開心……
又是一年的春天了。隵菝殘曉
猶記那年,亦是春天,在中國最南的角落,她在絕望和希望的交替糾纏中把莫忘生下來,彼時,正好星光漫天……
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莫忘還可以牽著寧震謙的手,雖然,這一幕無數次在她夢中出現。
然,這一幕終於變成了現實,不同的只是,牽著莫忘另一隻手的人不會再是她了…甾…
春天。
春天,真美好啊……
陽光穿過厚厚的雲層,灑在樹葉上,不烈,不冷,剛剛正好,葉子,便泛起了淺金的光添。
似乎,莫忘烏黑的頭髮也泛起了點點金光。
是她的錯覺嗎?莫忘好像比去年高了呢……
對於莫忘,她一直覺得愧疚。
這個孩子,不但有自閉,個頭也比同齡人矮小,去醫院檢查,各項生長指標都不達標。
如果不是她從懷孕到撫養,都不能給他更好的環境,也許他不會這樣……
她看著他們三人上車,看著他們的車離去,心,彷彿也被那悠長的路給拉遠了一般,隨著他們而去了……
只是,那輛車裡,那三個人之間,再也不會有她的位置……
包括莫忘在內,儘管她傾盡了半生的心血,儘管她試莫忘如寶貝,她也不知道她自己在莫忘的心裡到底算什麼……
他的世界,她永遠都不懂……
纖長蒼白的手指緊緊摳住窗戶的邊緣,她的指,已可用枯瘦如柴來形容了……
「望著有什麼用?」馮佩紅輕哼了一聲,「望著就能望回來了?男人跑了不說,連兒子都變成人家的了!寶貝,我說你怎麼那麼傻?當初為什麼不要寧家負責就走了?走了也就算了,既然生了寧家的孩子你就該回來,結果在外面八年不回來,你是怎麼想的?」
芊琪默默回到回到床上,青白的一張臉,削瘦蒼白得不忍睹,「媽,我現在什麼都不想了……」
「是!別想!」馮佩紅道,「你爸說得對,你現在唯一想的就是好好治病!至於其它……」
她冷笑,只要病好了,該回來的還是會回來!她就不信,那個叫陶子的小妖精可以忍受得了以後的生活,她從前真是傻,鬧什麼鬧?自然有人會收拾那個小妖精!老天有眼呢!怎麼可以讓寶貝受那麼多苦?
「媽……」芊琪為難地看了母親一眼。()
馮佩紅一笑,「放心吧,女兒,媽媽會給你做主的,你安心養病,身體不好什麼都是白說了!」
芊琪知道母親固執的性格,知道要說服她比登天還難……
寧震謙心中牽掛著家裡的陶子,在車上用手機打她電話。
陶子出不了部隊,只好回到家裡繼續手寫稿子,正寫得出神,手機響了。
話說她手機被寧震謙禁止使用後,一般都是關機的,今天是因為太無聊,所以想找苗苗聊聊天,但是電腦不准上,手機不能打,她這數字麻木症患者,又記不得任何人的手機號碼,只好開機查了查,但她可以發誓,她是用座機打的,只不過忘了關機而已……
哪知道,寧震謙會打電話來呢?
寫稿入了迷的她,想也沒想,一隻手還在紙上劃,另一隻手便順手接了電話,「喂……」
當她突然想起什麼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她一聲「喂」已經出了口,而後,手機裡便傳來他的呵斥,「怎麼又開始用手機了?不是說了不准用嗎?」
「……」她就知道……於是趕緊把電話給掛了,沒事主動找罵的事,她還不想做……
然,她剛一掛,他馬上又打了過來。
她想了想,還是接了,「喂,什麼事?」
「我說你還沒關機啊?」
「……」豈有此理,竟然是來試探她有沒關機的……
掐斷電話,憤憤地關了機。
剛想繼續寫稿子,家裡的座機又響了,她走去一接,還是他……
「這回還差不多,別讓我再發現你用手機!中午吃了什麼?」他問得理所當然,好像這就是他該管的事兒一樣……
「……」她卻想起了從前他被嚴莊一句話給刺激,跑去禍害全體官兵的味蕾一事。如今她是真的懷孕了……
她苦笑,再沒有當初的心境。
原來,他們那時候是如此地快樂過……
「怎麼不說話,在幹什麼呢?我馬上就回來了,我們一起吃晚飯。」聽不到他的聲音,他又道。
「知道了。」她淡淡的一聲,「還有事嗎?」
他也無話了,聽著電話裡她陌生的淡然,他真的要懷疑,他曾經確實擁有過一個捧著電話親暱地撒著嬌膩歪著叫著「團長團長」的囡囡?還有那個非逼得他在電話裡親她一口的囡囡?那不是他的夢?
可是,這一切,又能怪誰呢?
「要回去吃飯?」嚴莊問。
「嗯。」他應道。
「家裡應該燉了湯,你裝一罐回去和桃桃吃。」嚴莊沒說別的,只如是道。
如果按照她之前的設想,陶子懷孕,她會緊守兒媳婦身邊,給兒媳婦頓頓做好吃的,把陶子養得白白胖胖,再等著抱白白胖胖的孫子。她判這一天盼了多久啊……
然,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她的一切預想卻都成了空。
現在這樣的日子叫過日子嗎?一家人分成好幾處,兒子幾個地方來回奔波,用他的辛苦維繫著一個平衡點,而她真的很擔心,哪天某個平衡點一被打破,便會有毀滅性的災難。
她不信預感,可心裡卻常有這種恐慌,她想,她是因為害怕……
但願,這樣的生活走下去,誰都不要被傷害到……
回到小區,進了小樓,已經是晚飯時間了,保姆已經準時將晚飯搬上桌。
寧震謙坐在餐桌邊,等著嚴莊把湯和幾個炒菜打包以便帶回去和陶子吃,而莫忘,卻在這時候爬上了他的腿,在他腿上乖乖地坐著。
他低頭看著這個和自己是父子關係的孩子,心中被一種柔軟的酸楚碰撞著,每次見到甚至想到莫忘,便都是這種感覺…謝雯老師見了笑道,「您和孩子好些天沒見了,這孩子還是挺親近你的。去訓練之前您不是也好些天沒來看他嗎?他一到時間就會去窗口看著,那時間是你每次來看他的時間,他那是在看你回家呢。」
他微覺詫異,「他……能理解時間?」
「能啊!」謝雯笑著回答,「他們對時間的理解和恪守甚至比我們還刻板,一旦一些事形成了規律,他們就會很刻板地去遵守,如果打破了,他們就會覺得亂,會覺得茫然。」
寧震謙低頭看著莫忘小小的身子,還有乖乖在他懷裡看著對面窗口的表情,心裡再度一滯。
「莫忘。」他忍不住輕叫一聲。
莫忘看了一眼他,然在他剛要說什麼的時候,莫忘的眼神又轉開了……
「莫忘,看著我,看著我說話。」他幫助莫忘把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問,「莫忘,你想要我陪你吃飯嗎?」
莫忘自然無法表達,眼睛裡也什麼內容也沒有。
謝雯卻笑,「他不懂想不想的,可是,他很親近你,你陪他玩,他會開心,你從前常在他吃飯的點來看他,他就會在這個點去等你,只是後來的幾天,都等空了……」
「別說了……」謝雯的話讓寧震謙的心十分難受,情不自禁握了握莫忘的小手,發現他手上的肉肉比初見時多了些,心中稍覺安慰,卻對廚房裡的嚴莊喊了一聲,「媽,我留下來吃飯,就給囡囡帶菜就夠了。」
「留下?」嚴莊聽了走出來問,「那囡囡那邊……」
寧震謙緊皺了眉,沒有吭聲,卻拿出手機來,給陶子打電話。
「囡囡……」他叫她名字的時候,語氣裡充滿了歉意。
「什麼事?」
「我要晚點回來,就晚一會兒……」他習慣性地強調,直到那端的人兒,不過是回給他淡淡的一個「哦」字自後,才覺異常失落,晚或不晚,她現在還在乎嗎?
他等了等,確定除了這個「哦」字,她再不會說別的話……
他壓住心裡的難受,輕問,「你餓了沒?」
「沒有。」她無聊之際,吃了許多的水果和堅果,還真不餓……
「好,那我晚點給你帶飯回來,你自己不要做,好好休息!」
「嗯!」仍是極簡單的回答。
電話至此,似乎沒有再進行下去的話題。他於是記得,他們每一次通電話之所以總能說上許久是因為她的能言。
從前的她,似乎在他面前有說不完的話,偶然他出次差,一兩天不見,電話粥可以煲上一個小時,她捨不得掛斷,他也不喜歡聽不到她聲音的夜晚。
那會兒他們說了什麼呢?
現在卻是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那時很開心,很開心……
沉默間,他唇角的弧度因為回憶裡她甜美撒嬌的聲音而微微上揚,耳邊響起的全是她一聲聲膩歪的「首長……首長……」,還有讓他窘迫卻又甜蜜的「首長,親一個……」之類的話,軟得讓人心都酥麻了……
然,直到沉默被打破,傳入耳裡的是嘟嘟嘟的忙音之後,他才從沉醉中清醒。
面色一僵,唇角的弧度亦凍結。
原來,回憶,它只是個回憶而已……
「咳咳,吃飯吧。」面對對面謝雯詫異地盯著他看的模樣,他咳了兩聲,轉移注意力。
「對了,寧先生和寧老先生一樣都是軍人吧?」謝雯又道,同時她心中略感詫異,寧先生剛才的表情很奇怪,笑得好安詳,見過寧先生那麼些次,還沒見他那麼笑過,兩位寧先生都不苟言笑,每日裡大黑臉,讓人覺得害怕,尤其寧先生,比寧老先生更甚!
「是的。」他簡略地答。覺得謝雯這個問題問得奇怪,這還用問嗎?一身軍裝還不夠表明身份?
謝雯卻道,「莫忘這孩子,好像對軍隊的事情很敢興趣,他什麼玩具都不好好玩,卻對玩具槍什麼的很有興趣,當然,也弄壞很多把,而且,他居然喜歡跟寧老先生去看部隊出操……」
「為什麼會這樣?」他想,這方面難道也有遺傳?
「不知道……這種病本來就連病因都還不能完全給出解釋,而每一個孩子又都是不一樣的,有他自己的特點,所以,他們一些奇怪的能力和喜好,我們也不能給出合理的解釋。比如,有的東西我教一個孩子幾百次他還不會,但某個偶然的時候,他自己突然又會了……喜好和能力也是如此,他們可能在某方面能力很強大,比如,他們中有人成為了著名的鋼琴家,可是,可能他連一件普通人很容易辦好的事都做不到……」
「鋼琴家?」寧震謙微覺震撼,「可以這麼優秀?」
「不是每一個……」謝雯又道,「那是自病症的一種類型,在某方面有很高的能力,甚至被人稱為天才的。我只是覺得,莫忘既然有喜好,寧先生不妨多帶他去看看。」
「嗯。」寧震謙彷彿也想起那日和芊琪回母校時,莫忘在老師家裡好像有些異樣。
吃完飯,莫忘有他固定的遊戲時間。
在老師和嚴莊帶著他的時候,寧震謙便帶著給陶子打包的晚餐回了部隊。
陶子在接到他不回來吃飯的電話以後,表情一片淡然。
但她是個女人,一個普通的女人,而且是一個生活在芊琪陰影裡多年的普通女人。
女人最喜的便是做比較。
從前,拿自己和芊琪在心底暗暗相比,比較的結果是自慚不如;而今,她的理智雖然在阻止她再為寧震謙與人做任何的比較,但是,有些東西成了習慣,便很難再改掉,一如現在,那抹熟悉的酸楚從心底冒出來時,她還是極鄙夷地諷刺自己:陶子,你在他面前就永遠達不到真正的豁達!要豁達,要放棄,你就不要比啊!你不要介意啊!為什麼聽到他不回來的時候,挫敗感又要升起來呢?
坐在書桌邊,沒有再寫出一個字來,在桌子上趴著,手裡拿著只筆,亂七八糟地在紙上畫,畫了好一陣,發現自己畫了一滿張紙的「寧震謙」……她真是瘋了吧……
心中怨氣一升,將一切全歸咎於他!是他將她抓回來,才會讓她再次陷入泥沼,浮沉掙扎……
怨氣中,她用力在每一個「寧震謙」的後面在畫上一個烏龜,最後,寫了一行大大的「寧震謙大烏龜」!
寫完,趴在桌上扔了筆,悵然。
真的怪他?還是怪自己的心魔?
思而成痛,不願再想深,閉上眼睛,漸覺疲憊,今天只顧趕稿了,沒有午睡,煩亂中,睡意湧起,最終就這麼趴著便睡著了……
寧震謙回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睡著的她……
他的眉,不禁又緊緊鎖成一團。
她的抵抗力在懷孕後似乎變弱了,春日的傍晚,略有輕寒,她這樣睡著,勢必感冒!
就這樣不是照顧自己的她,還想一個人去外地工作?還想一個人生孩子?
他似乎忘了,她從來都是一個人……
他似乎也忘了,外表柔弱的她,一個人其實可以很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