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
何況這是在西北,一場春雪尚未來得及化去,屋頂樹梢仍有殘雪之姿。
何況夜半西風緊。
邵帆寧只著一身夾棉的官服,甚至連大裘都未披,卻已是滿頭大汗,臉色蒼白,得到允准,與領路的親兵直至將軍府正廳。
邵帆寧的腳剛剛邁進正廳門口,原本只是蒼白的臉瞬間變的慘白。
正廳之中,燈火通明。
這個時間,邵帆寧原以為宋遙定早已安歇。且此時,他悄悄的來,也有掩飾形跡之意。卻不料,如今正廳之中,宋遙、趙令嚴、蔣文安、陸文韜,以及邵帆寧的同年好友大同御史,均在其座。
宋遙一身銀鎧鐵甲,坐於上首之位,見到邵帆寧時,宋遙劈頭問道,「邵大人,如今長榮街鬥毆事件,到底如何了?」
邵帆寧見中廳如此陣勢,心知宋遙是等他入甕呢。只是事到如今,他欲辯白,可是在政見不同的宋遙面前能辯白出個什麼結果呢?邵帆寧滿嘴苦澀,到底也有幾分男人的氣概,沉聲道,「下官已派出衙門兵士衙役過去,至晚上,就有十三人被錯傷至死。其他百姓傷亡尚未統計,下官本事有限,請宋將軍出兵平亂。」
宋遙早已命副將侯命,此時點將發兵,不在話下。
邵帆寧亦想跟著一道過去,卻被趙令嚴攔下。趙令嚴冷聲質問邵帆寧道,「有牛副將在,長榮街之危可解,邵大人不必擔心。倒是長榮街之事,大將軍早已知曉,三次派人問詢邵大人。邵大人鐵口相拒宋將軍之意,如今事已至此,邵大人身為一城父母,要如何對死傷的百姓交待?要如何對殉職的衙役交待?如何對帝都的萬歲爺交待?」
小趙大人一臉正氣,咄咄逼問,「按理,內政與軍務無干。只是大同城剛剛恢復重建,就發生如此驚天血案,本官實在痛心欲絕!」
甭看趙令嚴一臉人五人六,當他得知和平幫與四海幫鬥毆時起,就知道機會來了!趙令嚴本身便鄙薄邵帆寧的為人,就是先前連連找他們麻煩的四海幫,聽說有鄭家人的背景。邵帆寧與鄭家聯姻,按趙令嚴推測,這次宋遠入局,御史上書朝廷,宋遙陷於被動,與鄭家與邵帆寧脫不開關係。
如今正好蔣陸二人俱在,大同城發生鬥毆,正是邵帆寧職責所在,而邵帆寧為了在欽差面前留下好印象,絕對不能讓宋遙插手的。
邵帆寧以為,四海幫在鄭家的控制下,是打是和,只是鄭家一句話而已。
和平幫則與大同城的另一勢力,先前的靖國公有關。如今靖國公父子為韃靼人所虜,去了茫茫草原,不知歸期。
和平幫失了靠山,大不如前。
鄭家想一併吞了和平幫,謝白戈走江湖的人,雖然敬著鄭家這樣的世族三分,但是,謝白戈也不是白給的。
鄭家雖能控制四海幫,但和平幫的勢力並不是鄭家可以掌控。
這種幫派鬥毆,一旦打起來,就不是哪一個人可以說了算。
哪怕鄭家屢次給四海幫主謝四海送信兒,命他停手。謝四海早已殺紅了眼,哪個能聽。
於是,震驚整個大鳳朝的鬥毆案終於發生了。
趙令嚴對於大同城的瞭解絕對不比邵帆寧,但是,趙令嚴對於形勢的判斷絕對遠勝於邵帆寧。
他乍一聞信兒,立時就找宋遙商量。
宋遙當時就要派兵鎮壓,卻被趙令嚴勸住,「這本是邵知府的事,你這會兒插手,雖是好心,少不得要落個干涉大同內政的罪名。」
「那要如何,難道干看著不管?這可不是一個兩個的掐架,兩個幫派均有數百人的規模,這樣打下去,打紅了眼,不知要死多少人呢。」宋遙問。
趙令嚴正色道,「阿遙,咱們若想真正的在大同城裡站住腳,就得擺平這些地面兒上的人。他們鸛蚌相爭,豈不正是咱們漁翁得利之機。你別忘了,你現在身上還帶著官司呢,李宗的去向,和平幫四海幫團結一致時,咱們無同查起,待他們殺成遊兵散勇,說不得能有查出些線索來。」
「還有,鬧的大了,邵帆寧的知府位定是不保。」趙令嚴一副胸有成竹之態道,「如今這個時候,與其要一個與大同城各方熟悉的老油條做知府,倒不如換個新的來。起碼,來個新的,咱們能教他學會識趣。來個新的,也不會與軍中人再有什麼聯繫。」
宋遙再三踟躕,「我們這樣袖手旁觀,若是釀出血案,於咱們的聲名也不好。」
趙令嚴微微一笑,「這有何難。」他直接派了親兵去詢問邵帆寧,要不要出兵相助平叛幫派鬥毆。
果然,以邵帆寧的自負與自信,連著三次拒絕宋趙二人的提議。
而邵帆寧的拒絕,直接落在欽差蔣陸二人的眼裡。
趙令嚴多狡猾啊,他能忘了蔣文安陸文韜這兩個再好不過的人證嗎?且,趙令嚴在蔣陸二人面前表現出無比冤枉的面孔,「下官曾聽陛下說起過,軍隊的天職在於服從。故此,沒有邵大人的首肯,我們萬不敢插手大同城內政。雖然殘酷,這就是軍隊了。」
邵帆寧被趙令嚴算個正著,再難翻身。
這時,宋遙與趙令嚴互相交換了個眼神兒,趙令嚴起身離去。
雖然有牛副將去平叛長榮街的亂象,趙令嚴卻是另有要務。他趕著去查封四海幫與和平幫的總部所在。
長榮街如此血案,朝廷必要震怒。
而在朝廷震怒之下,兩幫派想要保全己身,已是天方夜譚。
大同城底層重新洗牌的時機,已經到來!
趙令嚴先去的四海幫。
幾個小混混兒流氓,面對軍隊,還不夠塞牙縫的。趙令嚴也沒要他們的命,全部一水兒下了大獄。接下來就是對四海的查抄。
凡有字兒的全部打包,貼上封條兒抬回將軍府去。
然後,大門一鎖,上了封條,所有門口皆派了重兵把守。
甚至謝四海的幾所私宅,趙令嚴皆派了可靠的人過去查抄。
軍隊的效率是無可比擬的,凌晨之時,趙令嚴已將四海幫的查抄告一段落。轉而去了和平幫,卻在那裡遭遇了一樁狗血。
和平幫已經生變。
趙令嚴聽說過和平幫的幫主謝白戈有一愛女,叫謝含悠的。
趙令嚴再也料不到自己趕上了一樁情殺外加兇殺案。
謝含悠胸口插著一把匕首,那種眼神,淒絕悲恨至極。
若非趙令嚴頗有幾分文人心性,他也不能從一個女人的眼神裡讀出這麼多的內容。
匕首卻握在另一個少年的手裡,說是少年,趙令嚴覺得那人頗是面嫩,身形不高,與自己彷彿。不過,眼中卻透出一種無悲無喜的冷淡。聽到動靜,少年已發現了趙令嚴等人,電光火石間,少年拔出匕首,謝含悠的胸口湧出一股鮮血,噴了少年一身。少年卻混不在意,一個擰身,破窗而出,迅出閃電。
趙令嚴剛想命人抓捕就聽外頭一陣打鬥聲過後,親兵進來回稟,「大人,叫他跑了。」
「無妨,不必追了。」趙令嚴已經先一步半扶半抱起謝含悠,問她道,「那是誰?」
說著,趙令嚴已經一手摸住謝含悠的脈象,感覺到謝含悠的生命在漸漸的流逝。聽到趙令嚴所問,謝含悠蠟白的臉上閃過一抹激動,斬釘截鐵一聲,「宋少陽!」
之後,謝含悠再無聲息,瞪大眼睛的裡似乎仍殘留有三分絕決愛恨。
死不瞑目。
和平幫裡的財物無所挪動,但是,趙令嚴認為,最有價值的東西應該已經被宋少陽取走了。
和平幫與四海幫的拚殺,為大同城添了三分肅殺之氣。
邵帆寧的新婚妻子鄭氏惦記自己丈夫去將軍府一夜未歸,忙著人去將軍府打聽,偏又什麼都打聽不出來時,頓時急了,只得又派了貼身婆子回娘家求援。
鄭氏是如今鄭氏族長鄭臨冰長子鄭一田的庶女,如今鄭家聽說趙令嚴帶人抄了四海,已有幾分棘手,哪裡還有心思理會鄭氏的事兒,卻又需要瞭解如今邵帆寧的處境。
無奈只得命家人把鄭氏接回娘家來具體問上一問,鄭氏一介婦人,未成婚時養在閨中,除了女紅與三從四德,以及一些女人家內宅的小手段,真的沒啥見識。總歸就是父親問什麼,她照實說就是了。
命人送鄭氏回內宅休息,鄭一田對著父親鄭臨冰報怨,「邵帆寧未免也太無能了,這回四海被抄,那些賬目,怕有幾分麻煩。」
鄭臨冰淡淡道,「什麼賬目,咱們鄭家是什麼門第,豈會與匪類有所聯繫。一田,莫要胡言亂語。」
「是,父親。」鄭一田在父親身邊服侍,已有幾十年的時間,對鄭臨冰的瞭解,明白鄭臨冰是沒打算再撈四海了。的確,他們鄭家與四海並沒有直接的來往。
若是宋遙趙令嚴以為,憑著四海就能拿到鄭家的把柄,恐怕就得讓他們大失所望了。
想到宋趙二人,鄭一田有幾分心煩,「這兩個小子也忒不識好歹了。」
鄭臨冰眼中帶上些厲色,看向兒子道,「你說話客氣些!什麼叫『這兩個小子』,先前劉大將軍在時,你也敢這樣叫嗎?」
略停一停,鄭臨冰摸了摸頜下的鬍鬚道,「邵帆寧這步兒棋已經廢了。宋將軍與趙軍師,已經站穩了腳跟哪。少年英才,少年英才,四丫頭也十五了吧?」
四女是鄭一田的嫡女,鄭一田倒非不捨得,只是有些猶豫,「父親,這會不會顯得咱們像求和似的。」
「如今尚且不急,咱們合計合計,你暫不要把四丫頭許人。」鄭臨冰歎道。
的確,就是想要求和,姿態也要擺得夠優雅才不失風度啊。
帝都。
明湛正在為林永裳的事頭疼。
雖然明湛認為林永裳把太祖寶劍的劍鞘丟了,那值好些銀子呢,他也好生心疼。但是,一柄劍鞘與林永裳相比,還是林永裳更具價值。
不過,這樣想的只有明湛一個。
朝臣得知林永裳竟然將國寶丟了一半兒,連李平舟也在私下罵林永裳不謹慎,弄丟了寶貝。
林永裳索性拿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精神,任誰說什麼,反正他已經這樣了。要殺要剮,隨便吧。
讓林永裳沒料到的是,還真有人想宰了他再剮了他,好斬草除根。
最後,明湛只得力排眾議道,「好了,太祖寶劍,只要見過的人,就知道它的價值。且,哪怕是傾國之力,想仿一柄劍鞘,怕也不能了。林永裳,你可知罪?」
林永裳認罪。
明湛起身自龍椅上走下丹陛,遛達到林永裳眼前兒,婉惜道,「這東西丟了,朕也覺得可惜的很。朕再沒見過比那劍鞘再價值連城的寶物了。」說著還歎了兩回。
李平舟生怕明湛把林永裳怎麼著,急忙道,「陛下,那劍鞘雖然遺失,也並非沒有線索可尋。不如命林永裳仔細排查,找回劍鞘,戴罪立功。」
「李相,事可沒有這樣簡單。找回劍鞘,也總要有個時間才好,也不能任林大人天長地久的找下去。畢竟是太祖傳下來的東西,定國之寶。」南豐伯陸建安道。
明湛歎道,「前日,朕做了個夢,夢到太祖他老人家,對朕說了一句話。朕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朕說出來,愛卿們幫朕參詳參詳,看看太祖皇帝是何意思呢?」
明湛這種隨口胡謅的本事,就是阮鴻飛也異常佩服的。
「話說前兒半夜裡,朕忽然聽到有人叫朕的名子,連聲喚著『明湛明湛』。」明湛道,「朕就睜開眼,看一白鬍子老頭兒站在朕的床前,朕想了一想,完全不認識這老頭兒啊,就問『你是誰啊?』。」
「老頭兒哈哈一笑,對朕道,『你坐在朕的江山上,倒不認識老祖宗了?』。」明湛繪聲繪色道,「朕一想,這定是仁宗爺爺了。然後,朕就說了,『仁宗爺爺,您老人家怎麼活了?』。誰想那老頭兒曲指敲了朕的發頂一記,疼的緊,斥責朕道『朕乃開國太祖皇帝,莫要胡言』。此時,朕才知道這竟是太祖皇帝。朕連忙想,自打朕登基,無不戰戰兢兢理政,生怕有對不住祖宗之處。怎麼太祖皇帝忽然駕臨呢?把朕嚇的夠嗆。朕連忙問,『太祖爺爺,您老這麼大老遠兒的過來,可是有何吩咐?』。太祖對朕道,『看你小子做皇帝做的有模有樣,卻頗多拘泥之處,老人家在地下瞧的著急,故此前來指點你一二』。」
明湛瞪大眼睛,如今說起來猶是頗多感慨,「這還了得?太祖皇帝要親自指點於朕,朕連忙仔細聽了。太祖皇帝道,『朕打下這萬里江山,靠的是諸多文臣武將,悍不畏死;靠的是天下蒼生,仁義歸心。』。朕聽太祖皇帝說完,好像有所穎悟,但又有幾分不明之處。那時,朕忽又想起,林永裳這小子竟然把太祖皇帝的寶劍給丟了,故此,朕對太祖皇帝頗是內疚。」
「你們也知道朕是個實在的,一時猶豫就被太祖瞧出破綻,太祖一問,朕又存不住話兒,就把事兒與太祖皇帝說了。」明湛一臉神仙儀態道,「太祖皇帝對朕大為搖頭,再三歎道『癡兒竟尚未悟』,遂轉身離去。」
「至此時,朕大夢方醒。」明湛一臉認真道,「朕醒後再三回味,不敢輕信。誰知,發頂忽而疼痛難當。一摸才知道,發頂竟有一青包。此方信了。」
「李相,來,你摸摸朕的發頂,梳頭時都疼的很。」其實是前天在明湛的苦苦哀求下,阮鴻飛終於答應在下面。明湛兩眼放光,正要農奴翻身把歌兒唱,誰知興奮過頭,一腦袋撞了床頭的欄杆。
皇宮裡啥東西都是好的,就明湛睡的這張大床,那是正經的沉香木,明湛一下子撞了個大青包出來,撞的暈頭轉向,滿眼冒星星,頓時啥心兒都沒了。
如今明湛讓李平舟摸他頭,李平舟哪有這個膽子,連連推卻。
明湛只得作罷,歎道,「先前,朕也不能悟太祖之意。如今見到林永裳,朕忽然明白了。」
作者有話要說:萬更啦,心肝兒們早睡哦。
骨頭湯裡煮兩個玉米,哇,太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