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揚徐家之所以會被載入史冊,倒不只是因為他們勾結匪類,偷燒軍糧,罪大惡極。
雖然在近階段看,徐家干的這事兒就是死路一條。但是,從浩瀚的歷史中數一數,徐家雖惡,不過這點兒惡在歷史中,真不算啥。滄海一栗,還輪不到他老徐家遺臭史冊呢。
老徐家之所以引起史家的興趣,記錄這一筆,另有原由。完全是因為他們開創了守孝史上的一個先例,凡罪不容誅者,子弟不准守孝。
這是武皇帝的名言。
當然,武皇帝的話經史官一翻譯就格外的文雅了。具體當時武皇帝是咋說的,也有人曾記錄下來,譬如,許多年以後,方慎行為了出書圈錢,就以當事人的口吻具體完全再現了此段經歷。
但是,後人卻大都以為方慎行為了圈錢,筆不擇言,誇大史實,有給武皇帝的光輝形象抹黑的嫌疑。
因為在歷史中有著詳細的記載,且從武皇帝的生平中,我們就可以知道,武皇帝除了治國有道、愛民如子啥的,他還精通音樂,曾有著名的《帝王曲》留芳。更多的後世史學家以為,武皇帝無疑具有超一流的學識與眼光,所以武皇帝不大可能會說出像方慎行的書中所描寫的那些粗魯的話來。
方慎行此書雖然發行量極為不錯,但是,他因此書惹上了不小的麻煩,還被叫到慎行司喝了幾回茶。
當然,此是後話,暫可不提。
方慎行是個有爭議的人物兒,朝廷上看上他的人沒幾個。
此等小人,當初為帝王引進煉丹道人,後來證明,果然是騙子。
那會兒就有朝臣要株連,追究方慎行胡亂舉薦的責任。不過這小子運氣好,有皇上護著,反而自給事中轉御史,雖然都是五品銜兒,不過後者的前途自然遠勝於前者。
這說明,皇上還未曾厭惡此等小人哪。
有皇上護著,方慎行自己又夠謹言慎行,絕無把柄外露。這一時間,哪怕有耿直之臣想治他的罪,也找不到證據,只得任此賊子在朝中站著罷了。
尤其這回,徐三守孝一事,方慎行跟個螞蚱似的,只怕顯不著他,忙得跳出來得啵幾句,恨得人不能剪了他的舌頭去。
這其中,就包括左都御史王叡安——方慎行的頂頭兒上司。
散了朝,王叡安官職高,走在前面,方慎行等自然行於其後。王叡安格外的將方慎行喚到一畔,漫聲道,「慎行,自來了御史台,你倒是格外的積極啊。」
方慎行笑瞇瞇地,「都是大人您教導的好。您不是常說麼,御史台就是要伸張天地正氣,宣揚世上真理。言人之不敢言,道人之不能道。為弱者張目,視惡者如仇。大人的教導,下官一直都謹記在心呢。」
你媽!
徐三哪兒弱了!
王叡安幾乎想怒吼上一句。他倒不是說淮揚徐家無罪,但是,淮揚徐家再如何的罪大惡極,那也是徐三的本家。
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呢。
難道就因親爹有罪,就能不認親爹,不給親爹守孝麼?
明湛的這種觀點兒,王叡安是極不認同的。
他也想在朝上爭一爭,奈何此次韃靼人入關,朝廷損失巨大,皇上定是憋著一口氣,而淮揚徐家所為,已與叛國無所不同。
唉,雖然王叡安不贊同明湛奪情徐三的理由,但是,王叡安卻不想為淮揚徐家張目。
他心裡還沒盤算好怎麼說呢。明湛已經大袖一揮,退朝去也。
王大人心裡有話沒能說出來,錯過了時機,滿肚子的暗火,就發到了方慎行頭上。
哪料方慎行天生一副笑臉,甭管您怎麼擺臉色,諷刺打擊,他照單全收,仍然是笑瞇瞇笑瞇瞇的瞧著你,一副無所知覺的蠢樣。唉,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
王大人看方慎行這種姿態,只得把要噴薄欲發的怒火壓回肚子,好不鬱悶。不去看方慎行那張笑臉,王大人覺著堵心,甩甩袖子走了。
與王大人一樣鬱悶的,還有王大人的得意門生宋珠玉。
宋珠玉是王大人親自挑來御史台的,也是個剛正不阿的小伙子,年紀輕,幹勁兒十足。
但是,宋珠玉此時的心裡狀態與王大人幾乎是一樣一樣滴。
甭看宋珠玉這名兒起的富貴,珠玉珠玉,如珠似玉。
不過,此名,名不符實之至。
宋珠玉生的不高,也就一七零左右,瘦瘦小小的模樣,不會比明湛高到哪兒去。不過,明湛認為自己年輕的很,起碼還有五年的生長期,據遺傳學的推測,明湛認為自己以後的身高絕對不會低於一七八。當然,這只是明湛的一家之言,除了何玉,誰也不信。
而宋珠玉如今已經年過二十五,身量也就這樣了。他寒門出身,這個年紀能進御史台為五品御史,完全是因為此人風評極佳。前面林永裳做御史時也有清廉名聲,到宋珠玉這裡,得加個更字兒。據說,宋珠玉自任御史起,從未收過超五百錢的禮物。
就是因為有如此好的風評,王叡安格外的看重宋珠玉,甚至想將宋珠玉打造成第二個林永裳。
但是,可惜的很,宋珠玉雖然學識不錯,但是其政治上的穎悟性,完全沒辦法與林永裳相提並論。在近期幾次上本中,他都敗給了方慎行。
宋珠玉絕對不是嫉妒方慎行的意見被皇上採取執行,而擱置了自己的提議。宋珠玉痛心的是,皇上視古禮而不為,長此以往,人們必定會無視禮法。禮崩樂壞,國家失去了秩序,百姓則缺少約束。長期以往,豈能不令人憂心忡忡呢?
快走幾步,宋珠玉還是第一次接近方慎行,抿了抿唇,面對著朝中名聲極臭的方慎行,宋珠玉一時竟說不出話。
方慎行眼睛餘光已瞥見宋珠玉快步衝上來,以為宋珠玉因朝中之事羞惱,要找他找架,急忙先一步猿臂伸出,勾住宋珠玉的腰,將人摟到自己身畔,做出哥兒倆好的樣子,低聲勸道,「宋大人,勿惱勿惱,這可是在宮裡,莫動粗啊!有失禮儀!」
宋珠玉話都沒來得及說,就給方慎行一股蠻力半挾持半強迫的拖到跟前兒,再一聽方慎行這話,頓時氣的不行,惱道,「你放開,我是說,你有沒有空,晚上,我請你吃酒。」
方慎行呆了一呆,心道,宋呆子向來瞧他不順眼,他們對上好幾回,都是方慎行猜對聖意。如今這呆子不會是有啥想法,打算晚上給他酒裡下毒吧?
小人之心了一回,方慎行轉念道,這呆子最受王大人喜歡,若是能與這呆子搞好關係,曲線救國,也就有討好王大人的時機了。
這麼一想,方慎行笑瞇瞇的滿口應下,「哪兒能叫宋大人破費,晚上杏花樓,不見不散。」
「別。你來我家吧,我有事想跟你說。」宋珠玉一板一眼的整理著官袍衣袖。
方慎行自然笑應。
明湛下朝回去用早膳。
與阮鴻飛賊心爛腸的尋思人,嘀咕道,「林永裳那個混球兒,當初我把太祖寶劍給他。他竟然給丟了,那劍可是萬金不止的寶貝呢。不但丟了,折子裡還不跟我明說,你說他是不是想著造把假的蒙我呢。」若是林永裳真丟了,明湛盤著呢,哪怕林永裳用俸祿還一百年都不夠還的,真是虧大了。
阮鴻飛向來是食不言寢不語的講究,不過,如今跟明湛在一道兒,這些規矩是講不成了。明湛是個話癆,天天嘴裡叨咕個沒完,就是閉眼睡著了,都得念叨幾句夢話的性子。若是不叫明湛說話,他能憋死,而且每每阮鴻飛提及此事,明湛昂首挺胸,不知多麼的氣勢勃勃,佔足了真理的模樣,必道,「把我毒啞了十好幾年,現在還叫我憋著,沒良心的傢伙。」
如此幾回,阮鴻飛只好任由明湛聒噪了。
久而久之,阮鴻飛竭習慣了明湛的話多,偶爾兒明湛不在身邊,阮鴻飛竟然還不會覺得異常清靜不習慣呢。當然,這種事,阮鴻飛是不會與明湛說的,以免明湛已經滿格的自信心爆棚!
聽明湛這樣說,阮鴻飛夾了個豆沙包兒給明湛擱手邊兒的描金青瓷碟子裡,隨口道,「看你這點兒心眼兒,你派了御前侍衛到阮鴻飛身邊兒,又有范維馮秩的密折。林永裳又不是個傻的,能不知道嗎?他既然不說,定是沒丟。那劍,也不是等閒能仿出來的?他窮的不行,也沒那個錢呢。就算有錢,也找不到那些寶石金玉。」
說到阮鴻飛,明湛又想起前事,瞪阮鴻飛一眼,「先前還裝的不認識,大騙子。哼,早在東宮你不是教過他唸書麼?別跟我搪塞什麼事隔多年的爛理由!連哈木爾那個二十年前只見過一面的小豆丁長大後你都能認出,林永裳你就不認得了?」
阮鴻飛淡然一笑,半點兒不理虧,「我是想著,這人情給你做呢。否則若是我先道破他的身份,雖然他得承你的情,以為你心胸寬闊。故此,還是不說的好,只當是我沒認出來吧。」
「以後你可不准再瞞著我了。」明湛吧唧吧唧的喝著雞葺粥。
阮鴻飛無奈,「你說你,又不是上輩子沒吃過東西,聲音小點兒。」
明湛翻個大白眼,一撇嘴,立時吧唧的更響了。
明湛這裡念叨著他家祖傳的價值連城的寶劍,真怕林永裳丟了。
那邊兒也有人為此寶劍發愁,此人並非別人,就是與林永裳做了偽證的永定侯。
先前是韃靼人要來了,淮揚沒有林永裳不成,又有徐盈玉一席話說服了永定侯,遂在安定侯的見證下,與林永裳一定騙過了從未見過太祖寶劍的安定侯。
如今,仗也打完了。
永定侯對朝廷素來忠心,此事,就成了卡在他心頭的一根利刺。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跟朝廷說。
尤其此次與林永裳聯手護城,林永裳的才幹人品,永定侯皆看在眼裡,再加上以往的交情。林永裳的確是難得的好官,但是,永定侯也不可能因此就欺瞞朝廷。
實在不放心,永定侯還專門找了林永裳一趟,大意是:兄弟,你去自首吧。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俺在折子裡替你說話求情,正好現在趁著你還立了些功勳,說不得皇上一高興就赦了你呢。
林永裳微微一笑,淡然自若,「此事,我已經與梁東初一案,一併另行密奏,奉於聖上。」
永定侯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對林永裳正色道,「林大人,此事上,若有需本侯之處,盡可直說。」
「多謝侯爺。」
「咱們兄弟,不必這樣客套。」永定侯拍一拍林永裳的肩。
經此戰後,林永裳與永定侯倒成了相交莫逆的朋友。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有時,人的交情就是這樣。
何千山是難得的耿直之人,林永裳雖然肚子裡心眼兒多,但是此人清廉自持,品性極佳,不貪功不受賄,又頗具才幹。一來一往,便成莫逆。
林永裳與何千山熟了,他就時常去何千山府上登門造訪,時不時的就留下來吃頓飯啥的。
林永裳不但與何千山兄弟相稱,就是對簫夫人,也是一口一個嫂子,那叫一個親近熱絡,不知道還以為林永裳是何千山的親弟弟呢。還有當初陷於官司之中的何歡,林永裳更是他的救命恩人,儘管林永裳比何歡大不了幾歲。不過,林永裳此人貴在會裝,常常擺出一副德高望眾的長者風範,他又身居高位,何歡於私下也就一口一個世叔相稱。
不僅如此,譬如張太醫段文倩等人,林永裳統統收買。
林總督當然不是拿出銀子賄賂,以林總督的智慧,向來不屑於那些低級手段。先是撥了幾所大宅收拾後給重傷的士兵入住,後來林永裳乾脆將這幾所宅院送給善仁堂,還非常體貼的提出來了,「如今揚州城的病人倒不算什麼,我是想著,或者有遠道病人慕善仁堂的名聲而來。若是住在客棧,一則費用極高;二則,病人身上有病,或許客棧不高興收留,也是有的。收拾出幾所宅子來,每間屋裡多擺幾張床,給遠道來的重病的病人住吧。也不要說不收銀子,總歸要比客棧便宜些才好。張太醫以為如何?」
張太醫沒料到這幾所大宅竟給善仁堂長期使用,頓時喜上眉梢,「多謝林大人,下官也正有此意。林大人此舉,實在是惠民便民之策。」
林永裳謙遜一笑,「不算什麼,此次戰事,善仁堂相助百姓多矣,本官也希望能為百姓做些事情。」
「聽說張大人收了段大夫為徒,段大夫行事細緻謹慎,正是做這行的好材料。」林永裳道,「此次戰事,本官已為善仁堂請功。」
言下之意,也有段文倩一份兒。
其實林永裳此舉,公私兼具。一是段文倩不避嫌的與大夫們一併搶救傷兵,的確出力頗多,令人刮目相看;二則,段文倩這些年歷經坎坷,頗是讓人感歎,能幫一把,林永裳也會順手幫一把;三則,段文倩與徐盈玉是手帕交,倆人交情好。
一舉三得的事,林總督怎會錯過呢?
林永裳此言一出,張太醫再行謝過林永裳。他本身閒雲野鶴慣了的,若非被明湛騙來,也不會再入太醫院。什麼功不功的,倒不在意。只是段文倩,女子之身,於杏林一行立足頗為不易,能得到朝廷的表彰,對於段文倩本身是極有好處的。
林永裳能在請功折子裡對段文倩提上一句,已令張太醫感激不盡。
林永裳的手段,還不止於此。
淮揚徐家已是灰飛煙滅,幾百年的世族,其間的積蓄可想而知。林永裳全數折現了銀兩,其間尤其珍貴的寶貝送至帝都,並將所抄得銀兩列出清單,與明湛明言,這些銀子就夠淮揚賑災了,不必朝廷再行撥銀子。
明湛見到這樣的奏章,怎能不歡喜呢。
雖然沒有明面兒的在朝廷上直接表彰林永裳,但是就林永裳這樣善解人意,明湛內心深處表示哪怕太祖寶劍真的丟了,他也不要林永裳來賠了。
反正,林永裳窮的丁當響,一定賠不起。依明湛的善良,怎麼著也不能瞧著一品總督因此破產。
朝廷正準備往外拿銀子呢,突然之間少了淮揚一份兒,別人不問,徐三肯定要問一句,明湛內心暗喜,面兒上輕描淡寫的裝b說了一句,「林永裳給朕上折子了,淮揚徐家抄出了百萬銀兩,就以此賑災吧,倒不必把銀子送來轉去了。」
徐三臉上不禁一窘,你他娘的林永裳是殺富濟貧了啊。
倒是李平舟極是欣慰,讚揚自己的學生,「素卓為官清廉,愛民如子,這個時候能為朝廷著想,也不枉陛下抬舉他一場。」
明湛小眼睛一彎,打趣道,「李相倒是不吝讚賞啊。」
「哈哈,事實如此嘛。」李平舟摸了摸下巴上花白的鬍子,感歎道,「今年大同直隸山東淮揚浙閩,免稅的地方不少,明年朝廷的收入定不能與往年比的。此時,朝廷能省下一點兒是一點兒呢。」
李平舟此言,歐陽恪心有慼慼。
明湛笑道,「莫要擔心,朕自有法子。」
李平舟心下一緊,脫口問道,「陛下不會是想在其他地方加稅吧?」當初天津港的稅率徵收之狠,簡直超過了李平舟等人的心裡承受力。
不過,那事兒明湛一提,商賈們不但沒有反對,反而是爭先恐後的競標,往朝廷送銀子。唉,頗多讓人難解之處哪。
明湛瞪李平舟,「哪裡話,朕能想那種爛招兒嗎?」
不是就好。李平舟賠笑,「臣失言了。」
「百姓們種田頗多不易,朕想著,一些苛捐雜稅,能免則免。」
內閣幾人忙起身道了回聖明。
徐三已經確定,絕對是林永裳這個混球兒騙了他的寶貝女兒哪。
這是什麼混帳東西,虧得他以前瞎了眼還以為林永裳是朝中俊才,前程無量。
就憑這種坑爹的玩意兒,他也不能把閨女嫁給姓林的去!
滿門抄斬坑他一回還不行,原來林永裳還有後招兒。查沒的徐家家產用來賑災,此事,在林永裳的立場,哪怕徐三不姓徐,他也得道一聲林永裳做事漂亮。
可偏偏徐三非但姓徐,他還是淮揚徐家的嫡支子弟。
林永裳把淮揚徐家算計的渣都不剩,抽徐三一回嘴巴不算,還要抽第二回。簡直把徐三鬱悶的能吐了血,偏偏還有李平舟暗地裡勸他,「素卓一心為公,他對徐相沒有半分不敬之意。當初他受人誣告,徐相站出來為他說句公道話,其義其情,素卓都記在心裡了。」
這更是林永裳的毒辣之處了,他一面把淮揚徐家骨頭裡炸出油星兒來,一面還想著徐盈玉。既然想著徐盈玉,就得先穩住徐三。林永裳是利用一切皆可利用的條件兒,早早的給恩師李平舟來了信。意思是請李平舟代他在徐三面前解釋一二。
聽李平舟這話,徐三能說什麼。
除了將林永裳暗地裡臭罵一通,徐三實在沒什麼好說了!
就連徐三派到揚州給家人收殮的屬下,也給林永裳長袖善舞的忽悠了去。
徐三既然能讓這幾人南下,必是心腹中的心腹。
這些人,林永裳自然不會以為自己真能讓他們叛主。
人家林總督是另有手段。
徐家那些人,雖是有罪。
不過,即便砍了腦袋,也沒有不叫下土安葬的理兒。
何況徐盈玉就在揚州城呢。
徐盈玉早買了棺槨,命人收殮好,一具具的寄放在廟裡。戴罪之身,哪怕生前再如何的光鮮,也不可能紙錢鋪地,煊煊揚揚的大辦道場了。
只是徐盈玉是女兒家,斷沒有出頭露面主持喪儀的道理。
如今徐三派了手下來。
林永裳還特意見了他們一見,歎道,「徐相於本官有義,徐大人助本官頗多。那時,韃靼人馬上就要來了,揚州城裡軍民幾十萬,都指望著這三處糧倉。本官身為淮揚的父母官,究竟是幾十萬人的性命更加重要。趙先生既然來了,請代本官向徐大人致歉吧。」
徐三派的是自己的心腹幕僚趙凌志。
趙凌志生就一副師爺的模樣,五十歲左右的,黑髮裡露出銀絲,三縷山羊鬍,雙眸半瞇,瞳孔裡透出的精明色,裹著鍛面兒皮襖。聞林永裳此語,趙凌志笑道,「總督大人客氣了,總督大人於公於私於禮於法,處理公道。就是我家大人,對總督大人亦並無不滿之處。總督大人多慮了。」這個時候,不論內心如何,面兒上是不能結仇的。
「於公,本官能心安。於私,本官卻是歉疚難言。」
林永裳淮揚總督之身,這樣再三致歉,何況人家本沒做錯。趙凌志亦是平民出身,那種情形下,林永裳的處置只得用雷霆手段,方能震懾淮揚。趙凌志歎道,「總督大人何必如此,我家大人並非不通情理之人。」
林永裳察顏觀色很有一套,見趙凌志方語轉軟,溫聲道,「當初趙青怡污蔑本官,朝中能替本官說句公道話者,除了師相外,就是徐大人了。」
反正,林永裳對著徐三是把姿態放的低低的。原本趙凌志想著林永裳高居總督之位,又已將徐家連根拔起。雖然先前徐三對林永裳算是有相助之恩,但是在官場上,忘恩負義的人多了去了。他未料到林永裳是這等溫文雅致、平易近人之人,竟不由的對林永裳產生了些許好感。
待趙凌志辦完此事,徐盈玉早已上本衛太后,得到許可,要與趙凌志一道回帝都了。
林永裳親送了徐盈玉一程。
這半年,除卻春心萌動之事,徐盈玉助他頗多。林永裳先是去何家,厚著臉皮到了徐盈玉住的院子裡。徐盈玉根本不想見他,躲在屋裡稱病。
林永裳不解釋,亦不溫語相語,放低姿態。反是死硬派的站在院中屋外,一派情聖臉孔,穿著徐盈玉送的玄狐裘,於臘月寒風中空站了足有一個時辰。
就是徐盈玉的貼身丫頭荷花兒都有反水的跡象,看著徐盈玉在屋裡抱著暖暖的手爐喝著熱滾滾的香茶,忍不住歎道,「外頭怪冷的,林大人還是總督呢,這樣站著不大好吧。」
徐盈玉放下茶盞,手抄回臥兔兒裡,不理會荷花兒,往窗外望一眼,心道:外頭還披著大裘,就是站上一夜也凍不死,看來這賤人是早有準備而來哪。
雖然徐盈玉不領林永裳的情,但是其他的,得知此內情的人都忍不住一聲歎息,贊林總督好生癡情。
林總督還是在簫夫人的勸說下才回了總督府。
簫夫人對永定侯歎道,「林大人對盈玉,實在真心。」
永定侯虛應幾聲,心想林永裳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肯擺低姿態,傻站有啥用,這樣能追到姑娘才有鬼呢。
沒能見到徐盈玉,林總督另有法子。待徐盈玉要回帝都時,林永裳提前命人打聽了信兒,掐著點兒十里長亭的送別。
林總督這樣的身份,帶著家僕小廝站在長亭之中,徐盈玉實在不能裝瞎,視而不見,只得下車一見。
除了言語上的殷殷叮嚀,林總督還帶了禮物。
趙凌志此時才完全明瞭,何以林總督對自己一介幕僚這樣客氣,瞧著林總督對他家大姑娘這巴結勁兒,趙凌志啥都明白了。明白過後,又忍不住一聲輕歎。
林總督大公無私之心,趙凌志此時方信了。
具有高貴品格的人總會得到大多數人的敬重,趙凌志敬佩林永裳的品性,若非真的為淮揚著想,這樣傾慕徐盈玉的林永裳何以為至徐家於死地呢?
趙凌志還善解人意的帶著隨從先於遠處等著徐盈玉,給林總督留出說話的時間。
徐盈玉本想喚住趙凌志,結果唇角微動,卻未開口。
荷花遠遠望著,長亭之中,只此二人。
林永裳望著徐盈玉消瘦的臉龐,輕聲道,「我傷了姑娘的心,給姑娘賠不是了。」
風吹過,吹亂兩人心事。徐盈玉眼眶微紅,「當時,就不能等一等嗎?我不是為他們求情,你等一等,留到朝廷親審定罪,何至於此?」她並不是一個人,她的父母家人對她再寵愛不過。她也得為家裡考慮,再如何愛慕林永裳,她也不能飛蛾投火。
「亂世用重典。燒一個糧倉,我無所作為。接下來必有人燒第二個第三個。」林永裳溫聲道,「你等我兩年,我必不叫你受到半分委屈。」
徐盈玉眼中含淚,眸光一如繼往的堅定,「我若是嫁給你,叫人如何想家父,如何想徐家?」
「你若信我,必有兩全之策。」
林永裳說的那樣篤定,以至於徐盈玉一時間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打開隨身帶來的包袱,裡面是一件寶藍鍛面兒的鶴氅,林永裳展開,親為徐盈玉披好。徐盈玉臉色微紅,林永裳為她繫好頸前鍛帶。
林永裳身上有一種淡淡香,離的近了,才聞的到,徐盈玉一時傷心,一時又不知該如何拒絕林永裳。怔忡間,林永裳已經為徐盈玉披好氅衣。
關鍵是,這樣大冷的天兒,人家徐盈玉原本就穿了大毛的衣裳,林永裳不顧人家姑娘反對,又給人家披了一層,偏生又不合身,既大且長,能蓋到徐盈玉的腳面,徐盈玉眼風一掃,還是舊的,頓時怒上心頭,問道,「你不會是打哪個二手店淘換來的舊衣裳吧?」這賤人向來窮的很,哪裡有銀子做這樣的好衣裳呢?這麼一想,徐盈玉嫣紅的臉陡然氣成雪白。
林永裳忍俊不禁,「你想到哪兒去了,這是我以前的衣裳。說起來,還是太上皇御賜的。」
知道自己弄錯了,原本煞白的臉忽地又紅了,徐盈玉腦羞成怒,「那我也不稀罕。」說著就要脫下來還給林永裳。
林永裳急忙扶住她的肩。
媽媽的!
還敢動手動腳了!徐盈玉美眸怒瞪。
見徐盈玉要惱,林永裳連聲央求道,「我稀罕我稀罕,行不行?徐大人,你就能本官留些顏面吧。」
「你胡說什麼?」徐盈玉斥一句,氣息平穩許多,別開臉道,「你沒別的事,我就走了,馬車還等著呢。」
「我在任上,無事不得回帝都。若是我寫信,你可得回。」
徐盈玉懶的理林永裳,轉身就往外手,林永裳抓住人家姑娘的小白手,無恥道,「我身子都給你看光了,你可得負責。」
徐盈玉一掙,竟未能掙脫,掌心還給林永裳牢牢的握在手裡,捏了又捏。徐盈玉聽到這等無恥之言,氣的牙齒咯咯地響,「我就恨當初怎麼沒直接敲死你算了。」
「盈玉盈玉。」林永裳愈發大膽,還喚人家姑娘的閨名,硬是將徐盈玉拽回身去繼續說話兒,「你別擔心我們的事,如今徐大人雖說不必辭官守孝,到底不易在近期內辦喜事。若是徐大人想為你張羅婚事,你只管推托。讓我來想法子,你放心,我必不叫你受到別人的非議。」
徐盈玉冷臉問林永裳,「你真有辦法?」徐盈玉本身對本家完全沒有半點兒感情,本家在時就要拖她後腿,不在時,又要毀她姻緣,徐盈玉對本家怎能有半點兒好感呢?
可是,她姓徐,就只得認命的被本家拖累了。
徐盈玉和離之身,並不是扭捏的性子。她對林永裳生情在先,林永裳各方面的條件也在這裡擺著呢,雖然年紀可能稍微大一些,但是,若是想找個比林永裳更好的,更合心意的,怕是找不出呢。
林永裳這樣做小伏低的賠不是,徐盈玉並非狠心之人。
見徐盈玉的話終於軟了下來,林永裳點頭,「你放心吧,我守衛淮揚有功,他日鹽課改制完成,我必求陛下賜婚。」
「就是……」就算有皇上賜婚,淮揚徐家這一筆賬,到底還是要算到林永裳頭上的。徐盈玉欲言又止。
林永裳輕笑,「盈玉,聖上之命,即便兩家為仇,也不得不遵從。將來,你只管做委屈的模樣嫁給我就是了,哪怕有人說閒話,也落不到你的頭上。只是說我挾功報復徐相罷了。」
徐盈玉為父親考慮頗多,可是叫她眼看著林永裳名聲有損,也並非她所情願。
想了一想,徐盈玉道,「還是待事情緩一緩再說吧,反正這兩年我也不會嫁人。你只要記得今日所言,莫要辜負我,我自然不會辜負你。」
林永裳溫聲道,「只願君心似我心。」
徐盈玉唇角微彎,「這話我不愛聽。」
「你喜歡聽什麼,我說給你聽。」
徐盈玉微微笑起來,臉上容光煥發,雖然憂心之事頗多,喜悅卻一直由心底傳到眼底,眼睛望著林永裳俊雅溫潤的面孔,柔聲道,「我不喜歡聽這些甜言蜜語,我喜歡看人的行動。永裳,你是我此生最為傾慕的男子。我對你的傾慕,是你所不能想像的。我這一生的喜歡,恨不能都放在你身上。我喜歡你已經到了,你歡喜我就歡喜,你不歡喜,我就會想方設法的討你歡喜的地步兒。」
「這天底下,除了我,不會再有任何一個女人這樣喜歡你了。」
「但是,離開你,我也並非不能活。這世上,誰離開誰,都能活,我還會比尋常人活的更為舒服恣意。我不想失去你,是因為失去了你,我可能再不會這樣傾心於誰了。」
「永裳,此次我回帝都,便是天各一方了。你給我寫信,我會回的。家父還有三年孝期,這三年,我不嫁人,我等著你。但是,你也不要讓我懷著對你的傾心去嫁給別人。我等不到海枯石爛。」
林永裳握住徐盈玉的雙肩,沉聲應諾,「我明白。」
作者有話要說:改錯字的時間,是我寫文時間的一半兒∼心肝兒,早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