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裳的密奏寫的很詳盡,絕對沒有什麼「祝願皇上龍體安康」之類的廢話。他用詞簡潔,一句「聖恭安」什麼都有了。
林永裳詳盡的介紹錢氏家族與萬里書院的的情形,並且表示了自己的擔憂,「淮揚仕子半數出身萬里書院,萬里書院名為官辦,實為錢氏書院。如此,淮揚半數仕子皆出身錢氏。長期以往,淮揚仕子只知有錢家,不知有陛下。臣著實擔憂。」
另外,林永裳又說了鹽課改制的進度。
這是沒什麼懸念的事,天下人已經默認鹽課改制之事。而且,隨著鹽課改制的一步步成功,天朝鹽價已經下調了一半,待鹽課改制完全,鹽價必定還有的降。
與此同步,淮揚將大把的賣鹽的銀子送入帝都。
日子好過了,銀庫裡有了銀子,徐三哪怕一直在暗地裡憂心遠在江南的女兒,此時看著成箱的銀子,也是面色紅潤,笑逐顏開,深覺陛下聖明。
最後,林永裳用極大的篇幅從頭至尾的說了永定侯家次子何歡與節婦段氏之間的案情。林永裳之所以相信何公子的清白,最重要的一點是,何千山哪怕比他早到淮揚,也不過將將三個月。
這三個月,何歡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父親身邊幫忙練兵,只有在休沐時才會呼朋引伴的去外面聽曲子喝花灑之類。
何歡這等規矩的性情在豪門世家中已是相當難得,比些啃老紈褲更是強了百倍。
僅僅三個月,何歡從何得知段氏模樣性情,又從何跑到錢家內宅去與段氏通|奸,或者逼|奸段氏呢?
再者,錢家內宅雖不是銅牆鐵壁,不過這等世族人家兒,內宅裡出了這等事,也是大大的家醜。
憑著錢永道德高望重的聲名,錢家幾百年的名望,林永裳真心認為,此事錢家參予的可能性也不高。
可偏偏就發生了這樣的事,豈不詭異?
另外,林永裳又提到萬里書院的幾名舉子膽大妄為出報刊報道「何歡與段氏節婦」案,並說明的自己的處置方式。
最後,林永裳還為徐盈玉請功,言道在「何歡與段氏節婦」中,徐盈玉助力良多之事。
明湛諸事不瞞阮鴻飛,將此密奏給阮鴻飛瞧了,想聽聽愛人的意見。
阮鴻飛皺眉思量一時,笑道,「看來林永裳對錢家沒有半分好感哪。」
倆人皆是聰明人,明湛自然明白阮鴻飛之意,點頭,「林永裳雖明面兒上說何歡一案與錢家無關,實際上對錢家疑心已深。他這也是在試探我的心意呢。」
明湛素白的指尖兒指著「長期已往,淮揚仕子只知有錢家,而不知有陛下。」,笑評道,「林永裳此話,何其毒也。」難怪當日林永裳為御史時,參人真是一參一個準兒。人家就格外的瞭解帝王的心思,這話不說則已,一說直中要害。
讀書人的厲害,盡在於此。
「錢先生學問精深……」阮鴻飛都猶豫了,半晌沒說話。
他並不願意去懷疑錢永道的人品,只是阮鴻飛此生經歷的事情也多了。多少人,大奸大偽似大善。
明湛瞟愛人一眼,笑道,「看來,錢永道的人品並沒有到讓你堅定不移的去維護的地步兒。」
阮鴻飛笑,握住明湛柔軟的手指,嘴裡說著情話,「這世上,也只有小胖你的人品可以讓我堅定不移的去維護了。」捻一捻明湛柔嫩的指尖兒。這胖子四體不勤,身體並不似武人那樣健美,不過又軟又嫩,跟剛出爐的熱豆腐似的。勾的人哪,揉一把後,還想再揉一把。
淮揚的事,阮鴻飛並不想過分干預,只管逗明湛歡心。
明湛果然美滋滋地笑彎了唇角,探頭香一香愛人的唇角兒,嘿嘿笑道,「許久沒聽到這樣的大實話了。」
「我想請錢永道來帝都。」明湛不能親自去淮揚,不過可以想像林永裳如今的艱難,將錢永道調離淮揚,少了這位德高望重的錢先生,相信林永裳行事會輕鬆許多。
「總得有個理由。」
「帝都圖書館已經收拾好了,擇日開館。」明湛溫聲道,「還有關於國子監裡教書先生的事。並不是所有的讀書人都樂意去朝中做官的。讓各地總督巡撫舉薦有才之士入帝都,兼容並包,如戰國時期,諸子百家的爭鳴年代,我希望能將國子監建成一所更加輝煌的學堂。」
「當然,像錢永道這樣的有才名的大儒,我親自寫一張請柬,想來他總要給我這個面子的。」
「一舉數得。」
明湛對於政治上天生有一種融匯貫通的天分,他的優點並不完全在於他高瞻遠矚的建設性眼光之上,而在於,他完全能將每件事每個人,用到極致。
阮鴻飛提醒他道,「萬里書院的書生們印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仿皇家報刊的東西,你要小心。」
「說的是。」明湛點了點頭。
不能不讓學生百姓們說話,可是,做為執政者,得有必要的審查性。
這種胡言亂語的蠱惑民心,現在是不成的。
明湛忽而笑了,對阮鴻飛道,「看來林永裳與徐盈玉合作的不錯,徐盈玉真有本事,這才去了淮揚幾日,就能讓林永裳為她請功。」
阮鴻飛搖頭,「是林永裳計高一籌,怕是還有用徐盈玉之處,這是先堵了她的嘴呢。不過,這個女人也不好說話就是了。」
「瞧你說的,哪個有免費的午餐呢。不給人家一點兒好處,人家憑什麼就幫你呢。」
淮揚正在風生水起,帝都城也是熱鬧非凡。
吳婉來找明湛商議事情,「皇上,天津港的建設和招商事宜,工部、戶部、內務府一併操持,總算有了些眉目。只是外頭想來投標的商人們急欲知道這裡面的消息,時常來招商部打聽,下官安排了十數位書吏來給商人們釋疑,人手仍是不夠。」
「皇上,下官想著,能不能在皇家報刊上辟出一頁來,專門來介紹天津港的招商事宜。」吳婉問,「如此以來,許多簡單的東西,一看既知,雙方都能省去不少事情。」
明湛想都沒想便應了,「可以,你去跟拙言商議一下,怎麼弄這一塊兒。」
「是。」吳婉在聽到沈拙言的名子時,面上沒有半點兒異色,仍是從容道,「若皇上沒有別的吩咐,下官告退。」
「去吧。」沈拙言果然是碰壁了啊,明湛心道。皇帝陛下內心深處八卦一番,見吳婉起身要走,明湛又道,「一會兒朕命人給你送兩筐雪花梨家去,還有銀耳,你也別太拚命,注意身子。」
吳婉與明湛相處時日愈久,已經習慣皇帝陛下家常似的關懷,恭敬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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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永裳收到明湛的回批,頓時壓力大減。
皇上果然明白他的心思,並且認同他的處置。
一個臣子,再如何能幹精明,如果沒有一個肯用你肯信你的帝王,一腔才氣也不過是逐水東流罷了。
林永裳心下微安,馬上樂山進來回稟:錢太太來探望段氏。
林永裳微微皺眉,他對錢家沒有半分好感。雖然林永裳也是讀書人,可是同一般的讀書人將錢永道奉為半聖人的那種尊敬祟拜不同,林永裳對錢永道就無甚好感。林永裳向來看事情有獨到之處,歷史中的聖人如孔子孟子老子莊子,哪個似錢家這般家大財大的?錢永道當然為萬里書院盡心盡力,不過,錢氏在淮揚一向舉足輕重,也算得償以報了。
種種跡象,林永裳認為頂多算一種交換。出些銀子出些力做個好人,換個好聲名,如此而已。跟什麼聖不聖人真不相當。到了淮揚,真正見了錢永道面,林永裳意態平平,從不覺得錢永道哪裡就聖人了?
何況,此案出在錢家,疑點甚多,若是說與錢家沒關聯,林永裳是斷不能信的。
如今聽到錢太太來探望段氏,又憶及段氏侍女蘭蕙所言,林永裳皺一皺眉,頓時有了主意,「本官是男人,男女大防,不好相見。帶錢太太去徐大人的院裡,請徐大人帶本官處置吧。」
雖然徐盈玉也不是好相與的人,不過,相對於錢太太,林永裳還是願意與徐盈玉打交道。
林永裳是個狐狸,他在內心深處既厭惡錢家人,而且是絕對不想錢家人見段氏的面兒的,索性只管躲起來不見,而是直接命府裡小廝將錢家人帶到徐盈玉那裡。
把徐盈玉氣個好歹,心裡把個無恥的林總督罵了一千八百回。
女人對待女人,完全不必客氣。
徐盈玉想到皇上太后派她到淮揚的雙重用意,只得忍下這口惡氣,直接擋了錢太太,「段氏用了張太醫的藥,一直在昏睡,錢太太就是去了,也不能與段氏說話的。若是錢太太有什麼東西帶來,只管擱下,總督府裡有的是下人僕婢,錢太太只管放心,總督府一定還您個一根兒頭髮絲兒都不會少的兒媳婦。」
錢家幾次上門,都沒能見到段氏的面兒。
故此,錢太太只有親自來。雖然她內心深處對於段氏出了這樣的醜事十分惱火,不願再見這個失貞的兒媳。不過,如今淮揚都在關注此案,若是她這個做婆婆的不管不問,未管於名聲有礙。
如今,她親自來了,卻又碰了徐盈玉這個釘子,頓時心有不悅。
錢太太笑問,「不知夫人如何稱呼?」她可從未聽說過林總督娶妻納妾,錢太太的言下之意很簡單:你有資格擋我嗎?
徐盈玉對於錢太太的話中意根本恍若未聞,淡淡道,「本官乃太后身邊的五品女官,錢太太並非誥命出身,按規矩,該對本官行禮問安。」
錢太太忽然明白面前這位麗人的身份,徐相家的千金。
錢太太頓時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錢家與徐家向來交情極好。而且,公公與徐相的關係,一向親近融洽。可是,自己一句話,卻得罪了徐相的女兒。
徐盈玉淡淡冷冷,錢太太已是換了顏色,笑道,「原來是徐姑娘,難怪你不認得我,這都多少年了,我記得還是庭安與段氏大婚時,我去帝都為他們主持婚事時,見過你一面呢。」想到早逝的兒子,錢太太眼淚落下。
「錢太太這是何意——」
「我只是想到你師兄,有些傷感罷了。」錢太太自報家門,「你一個姑娘家,或許不知道呢,你父親徐相與我家太爺是師徒更勝於父子,咱們是再親近不過了。」
徐盈玉一徑將傻,並露出一個懷疑神色。
錢太太也沒好再立逼著要見兒媳婦,反是將帶來的東西交給徐盈玉,拉著徐盈玉的手一徑叮嚀,「好孩子,我那苦命的兒媳婦就托你多照顧了。這些參葺補品,只管用,過兩日,我再送好的來。只要能救下我那苦命的兒媳婦,就是拿我命立時換了她的來,我也是願意的。」
若非蘭蕙所說之事,徐盈玉得錢太太視為天下婆母大人的典範。
如今,只是徒增厭惡罷了。
與此同時,段汝玉父子段太太以及永定侯夫人蕭氏也到了揚州。
兩家人幾乎是同時動身,而且是同一路線,不過卻是苦主家屬與被告家屬的區別,堪稱死對頭,沒有在路上打上一架,已是雙方的涵養了。
段家人自然是心疼女孩兒。
蕭夫人也是滿腹鬱火,她是絕不能相信兒子去跟個世族寡婦兒怎麼著的。
蕭夫人已過四旬,仍潑辣的很,為了不與段家人同路,她快馬加鞭,將段家人遠遠的甩在馬屁股後面。段家人心裡憋著一口氣,不肯落於可惡的永定侯夫人之後,一路死追活趕,兩家終於一前一後的到了揚州城。
蕭夫人也不去見丈夫,直奔總督府衙門。
去看兒子。
畢竟現在何歡未曾定罪,林永裳也不大相信何歡真幹了這事兒,再加上何歡如今身上有功名有爵位,只將他安排在一處空院,安排了嚴密的佈防。衣食上也不曾委屈到何歡。
蕭夫人看兒子面色尚可,略點一點頭,道了聲,「多謝林大人了。」
「何公子未曾定罪,尚不屬於犯人,只是如今他事涉此案,只得暫做此安排。」林永裳挺識趣,「想來夫人與令公子有話要說,本官先出去了。」
蕭夫人送林永裳出門,轉身再與兒子說話。
何歡內心惴惴,他對他娘比對他爹更怕上三分,喚了聲「母親」,就跪下了,先請罪,如果挨揍還能挨的輕些。
蕭夫人一路來的匆忙,衣衫未換,風塵滿面,坐在一畔閒置的圈椅中,左手大拇指一直摩挲著馬鞭光潤的柄手兒。
見兒子跪在地上,蕭夫人一皺眉,喝問,「你真與那寡婦通姦了?」
「沒有,兒子真沒有!」何歡真是冤死了,辯道,「兒子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被人冷水澆醒直接押入了總督府。
如今人人都說他與寡婦段通姦,真是冤死了!
蕭夫人沉聲道,「既然無你無干,你跪著做什麼?」
這,這不是嚇的嘛。
何歡急忙從地上起來,關切的問,「娘,你怎麼來了?」
「還不是為了你這小畜牲!」蕭夫人氣不打一處來,挑眉冷喝道,「這事也怨不得你,以有心算無人,這是有人早盯上了你,你不中圈套才有鬼!」
何歡被關押以來,頭一次聽到這等知心話,當下將對母親的畏懼丟到一畔,眼眶一熱險些掉下淚來。
蕭夫人一拍桌子,怒道,「不過,有一樣,我早就與你們說過!家裡有老婆,偏喜歡外頭這些狐狸賤婊|子們!非要玩弄三五個狐狸精才顯得你們英雄本色是不是!酒是穿腸藥,色是刮骨刀!你若不是好去那些地方,不去喝那些貓尿,不去見那些婊|子,怎會被人潑上這種髒水!」
「今日有此禍事,皆因你立身不正之故!」
何歡吶吶認錯,「母親,兒子真的知錯了。那個寡婦兒段,兒子真是見都沒見過,連她鼻子眼什麼樣都不知道,兒子這也太冤了。」
蕭夫人沒好氣,「我又不是總督,跟我說這個有什麼用!」
或許真是蒼天有靈,在張太醫妙手仁心的醫術下,段氏雖然身子仍十分虛弱,且張太醫為了給段氏調理身子,開的藥裡含有大量的安眠成份。
故此,段氏在大半時間內都是在沉睡。
徐盈玉時不時的去看望段氏。
蕭夫人自然提出見段氏的要求,林永裳倒沒拒絕,這個時候,蕭夫人是最盼著段氏平安的人了,只有段氏平安,何歡身上的罪名才最容易洗脫。
段氏始終未曾真正清醒,蕭夫人瞧了一眼,恨不能把太上老君的仙丹弄兩顆來給段氏起死回生,為兒子洗脫冤屈。
段氏真正清醒見到的第一個人是荷花。
荷花正在喂段氏喝水,段氏睜開眼睛,一時看不清荷花的臉孔,只是聞到很熟悉的淡淡的桂香。這種香,令她仿若回到夢中。
「段姑娘,您醒了?」荷花驚喜的擱下水碗,捻了布巾拭乾段氏唇角的水漬。
段氏眉尖兒輕蹙,荷花的面孔,她覺得熟悉,良久方問,「你是……徐妹妹……家的……」
「段姑娘,您想起來了,我是荷花啊。」荷花連忙跑到外頭去叫人。
不一時,徐盈玉先到了。
段氏對於荷花勉強能想起了個印象,可是對徐盈玉的容貌,段氏是絕不陌生的。非但不陌生,段氏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子來,輕聲問,「徐妹妹,我是在做夢嗎?」
「倩姐姐。」看到段氏這番形容,徐盈玉從心裡也覺傷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嚥下喉間的酸楚,徐盈玉強笑,「倩姐姐,你終於醒了。」
段氏盯著頭頂精緻的帳幔,眼睛掃過身上蓋的錦被,還有一些擺置陳設,輕聲問,「我這是在哪兒呢?」
「總督府。」徐盈玉見段玉的臉色忽地大變,生怕段氏一時想不開,自盡什麼的,忙勸道,「倩姐姐,那些事都過去了。別再想了。」
段氏並沒有咬舌自盡什麼的,望著徐盈玉苦笑,「徐妹妹,我想歇一歇,你們先出去,好嗎?要是不放心,讓荷花兒照顧我就可以了。」
段氏說這些話,徐盈玉縱有千般不放心,也只得出去了。
徐盈玉歎道,「倩姐姐,你已經在總督衙門,沒人再能委屈到你了。倩姐姐的品格兒,別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那些事,我不信。」
人都有一種好生惡死的本能。
這一點,從歷代帝王皆欲求長生就知道了。
段氏這樣的人,這樣悲苦的守節歲月一過就是數年。撞牆碰壁,流了那些血,也沒死成。
哪怕現在,真的有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枯槁麻木,她也沒有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