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我,不要相信任何人。
那雙光芒般的瞳孔筆直地注視著他,閃動著琥珀色的金色光澤,宛如金色火焰灼燒的明亮。
他喜歡看那雙眼睛,每當他感到不安,每當他感到困惑的時候,只要注視著那雙彷彿有金色火焰跳躍的瞳孔,一切的黑暗和陰影都會被驅散而去。
每個晚上,在閣樓的那張小床上,他們依偎在一起,近得能感覺到彼此呼吸的溫。
從艾連的頸間傳來的溫暖是他從小到大最熟悉的氣息,他一直都認為,他們是彼此間最親密的存在。
媽媽死了,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誰值得信任……
…………
側身蜷縮在床上的少年睜開眼,身下是一張鋪著柔軟厚實的羽絨鋪的雪白大床,他卻沒有絲毫舒適的感覺。
在艱苦的訓練兵生涯中,睡著那硬邦邦的簡陋小木床,蓋著薄薄的毯,他幾乎是靠上枕頭就能沉沉睡去,一覺睡到天亮。
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夜間無法安眠的習慣,艾倫自己也不大記得了。
或許是在第一次變成巨人之後……
或許是在第一次被人用恐懼或嫌惡的目光注視的時候……
不,第一次無法安眠是在很小的時候。
那個時候,剛剛經歷了家破人亡的慘劇的他整晚整晚都在做噩夢,所以一到晚上就睜著眼不肯入眠。
直到那一天,寒冬深夜還在外面徘徊的他被利威爾兵長抓到丟到床上被迫聽著鬼故事,最後反而睡死了過去。
那之後他常常和兵長睡在一起,再也沒有做過噩夢。
…………
艾倫使勁搖了搖頭,將浮現在腦海中的記憶甩去。
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一會兒,發現自己再也睡不著,他乾脆直接翻身坐了起來。落地窗薄薄的紗幕被風吹得飛揚起來,於是從外面照進來的明亮的月光落在了少年的側臉上。
月光很亮,他臉的肌膚上那細小的絨毛都纖毫畢現。
艾倫沉默了稍許,起身下床,一把掀開若有若無飄動的薄薄的紗幕,他赤著腳走到寬闊的露天平台上。
站在夜幕中的少年按著冰冷的石欄,碧綠色的瞳孔仰望著那一望無際的黑色天空。漆黑的夜幕上一輪明月,雪白的光撒了一地。
這月光白,亮,就像是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在這樣明亮的月色下,從棕黑色巨狼化身為人的那個人踩著一地雪白的月色向他走來。
被扯開的細長繃帶在夜幕之中散開,他看見那個人陌生的金色瞳孔,在黑夜中彷彿灼燒的冰冷金色火焰,將他的腦燒成一片空白。
艾倫展開右手,月光落到他手掌上,在小麥色澤的肌膚上泛著光。
他握緊手,那光卻是從他手指的縫隙中洩露一光,他仍舊是抓了一手的空。
只要不試圖去伸手抓到什麼,就不會有這種什麼都抓不到的失落。
少年用力地攥緊手,他的唇抿緊成銳利的弧線。
只要不相信任何人,就再也不會被任何人背叛!
…………
***
「你們不進去嗎?」
當走到那間每日教的房間門口的時候,艾倫看見了那幾個站在門口的少年。
幾個少年你看我我看了你幾下,低聲爭吵了幾句,像是在爭論著什麼,而終於柯尼趁著讓不備用力一推,一下將讓推到艾倫面前。
「說,快點說。」
「你不是說你不怕嗎。」
柯尼和莎夏幾個低聲吵嚷著什麼使勁將讓往艾倫面前推。
「可惡!別推啊!我說就是了!誰怕啊!」
一不留神被推得一個踉蹌到艾倫面前的讓漲紅了臉,不忿地將柯尼推聳著他的手甩開。
「找我有事?」
從過去的幾個同伴鬧騰中看出了跡象,艾倫一挑眉很乾脆地先開口詢問。
「哈,哈哈,也不是多大事。」
和艾倫的視線一對上,讓的神色突然就變得尷尬了起來。
他啊哈哈地乾笑了兩聲,抬手撓了撓後腦勺,一臉不自在的表情看起來彆扭得厲害。
「就是,那個。」
他臉色因為尷尬微微有些發紅,一邊撓頭一邊壓低聲音說,「馬可後天生日,我們想著這段時間也挺無聊的,大家一起湊個熱鬧,呃,那個,你……可惡不要戳啊!我會說的啊!」
一回頭狠狠瞪著身後使勁用手指捅自己的莎夏一眼,讓轉回頭繼續吞吞吐吐地說下去。
「你、你也……你看我們也好久都沒聚過了,你,還有笠,你們要不要一起…一起來……」
「是嗎?馬可生日到了啊。」
比起說話吞吞吐吐神色彆扭的讓,艾倫卻是展顏一笑,神色坦然。
「謝謝你提醒我了,讓,我會在那之前準備好禮物的。」
 
他以一種其從容有禮的姿態笑著說,「至於後天我還有其他事情需要處理,就不去參加了,你們自己玩得開心點。」
他的話讓棕髮的訓練兵臉上的神色陡然僵住。
綠瞳的少年卻是恍如不覺,自顧自地說完話後,他對讓露出一個淺淺的帶著歉意的微笑,只是那笑意根本沒浸到他的眼底。
他再邁開步伐從讓身邊走過,向走廊前方的那扇大門走去。
只是艾倫才剛走了一步,突然一隻手猛地從後面伸出來一把抓住他。
砰的一下,他被讓狠狠地撞到了牆壁上。
棕髮的訓練兵雙手揪緊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狠狠地壓在牆上,俯視著他的一張臉難看得厲害。
「你這個混賬傢伙鬧夠了沒有!」
「讓!別——」
「滾開!」
一把推開上來試圖拉開他的柯尼,讓恨恨地瞪著被他壓在牆上的那個傢伙,他的目光凶狠得像是要吃人一般。
「擺出這副樣給誰看啊!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嗎!拯救了人類的英雄大人?」
他衝著那個憋得他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堵心得厲害的傢伙怒吼。
「夠了!我受夠你了!艾倫!我現在看到你就他媽想揍你!」
讓衝著艾倫大吼了幾句,然後低低地喘了幾口氣,本來咬牙之後還想繼續吼,可是當他看著艾倫那張面無表情盯著他的臉,原本氣勢洶洶的目光突然又一黯,聲音也低了下來。
他抓著艾倫衣領的手鬆了幾分,注視著艾倫的目光帶上一點沉重的痕跡。
「他已經死了,艾倫,無論你怎樣不想承認,你的兄長已經死了。」
「他不可能再回來。」
「你不是他,你不可能成為他,所以,所以——你別再去做那種事情了艾——」
最後一個『倫』字還沒來得及吐出口就硬生生地哽在喉嚨裡,讓整個人僵在當場。
被他壓在牆上的少年的目光陡然從散落的淺黑色髮絲的縫隙中迸出來,那一抹戾氣像了深陷絕境的凶獸,在黑暗中滲著綠幽幽的凶光,駭人到了點。
「該夠了的人是你,讓。」
一隻手抬起來,用力地握緊讓的手腕將他揪住自己衣領的手拽開。
艾倫的聲音在這一刻低沉得厲害,帶著某種莫名的大壓迫力,一時間令人不寒而慄。
「什麼都不知道的傢伙就給我老實閉嘴。」
你們什麼都不知道。
艾連沒死。
他沒有死。
他背叛了人類,背叛了我。
「這次就算了。」
一把推開呆住的讓,艾倫抬手整理了一下被扯歪的衣領。
柔軟的髮絲垂落在他的眼窩上,給他的眼籠罩上一層深深的陰影,讓人再也看不清他的臉。
你們這些傢伙什麼都不知道!
「但是沒有第二次。」
…………
……………………
啊啊,總覺得今天這些小傢伙之間的氣氛很奇怪啊。
推了推鼻樑上厚重的眼鏡,調查兵團的女性分隊長看著一片寂靜的房間困惑地想著。
雖然以往這些小傢伙因為敬畏她這個分隊長在上課的時候也都很認真很安靜,但是現在房間裡的氣氛與其說是安靜倒不如說是空氣僵住了的感覺。
到底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情哪?
韓吉如此好奇地琢磨著。
「在我來之前發生什麼事情了嗎?莎夏。」
既然想不明白,韓吉非常乾脆地單刀直入點名詢問,當然挑中的是最容易的突破口。
「哈?」
莫名就被點名的莎夏刷的一個立正就站起身來,面對韓吉探尋的目光腦袋頓時像是撥浪鼓一樣搖了起來,甩得她腦後的馬尾都飛速擺動起來。
「沒有!什麼都沒有!」
那話中心虛的程讓旁邊的阿爾敏忍不住捂臉。
這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嗎?簡直就是不打自招好嗎。
韓吉手指一抬反光的鏡片,瞇著眼看了一臉心虛的莎夏好一會兒,又挪到神色難看的讓身上,最後掃了一臉平靜的艾倫一眼。
然後,她不著痕跡地微微搖頭。
算了。
她也沒必要問了,這群小傢伙的心思她看都看得出來。
韓吉注視著那個神色平靜看不出多少情緒的綠瞳少年,她的目光有些複雜。
她也曾經勸過艾倫,只是毫無用處。
這個孩身體外的那一層晶體雖然是消失了,但是他的心臟仍舊被堅硬冰冷的晶體一層又一層地包裹得嚴嚴實實,他鐵了心將要自己和所有人隔絕開來,不留絲毫縫隙和餘地,再也不讓任何人靠近自己。
不再相信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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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不再親近任何人。
只要彼此利用就好——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埃爾曾經如此平靜地說過。
的確,一個不會魯莽衝動、不會情緒化、懂得理智利用力量的王者正是現在處於動盪中的人類所需要的。
只是……
說起來,利威爾那傢伙到底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是知道利威爾遠征回來後就直接去找了艾倫這個小傢伙,但是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她是完全不清楚,只是從那碎了一地的可憐門板看出來兩人當晚肯定是發生了其不愉快的事情。
也不知道艾倫那小傢伙到底說了什麼話,竟是能將利威爾那種沒神經的傢伙都刺激到失控的地步。
看那個房間裡一片狼藉雜亂的痕跡就知道當時利威爾究竟暴怒到如何的地步……嘖嘖,也就那個小傢伙能做到這種事了。
她本來還想去找利威爾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結果利威爾那傢伙卻是第二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埃爾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
難道真的被氣狠了,丟下艾倫甩手不管了?
不可能啊。
「……分隊……韓吉分隊長?」
一個響亮的喊聲將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韓吉喚醒了過來,一抬頭發現一屋的人都盯著自己,她趕緊哈哈地乾笑兩聲,又咳了一下,開口說話。
「昨天不是說那段歷史說到一半嗎。」她清了清嗓,抬手在臨時黑板上敲了敲,「今天就繼續將剩下的說完。」
「在當時的那場末日之戰後,守護之壁統帥者羅爾斯.雷伊斯戰死,而他的妹妹便聲稱懷有英雄王的遺腹,因為當時英雄王的老師證明,所以沒有人懷疑這個孩的真假,於是這個孩就是第一任的雷伊斯王。」
韓吉說,「現在我們已經知道,那是謊言,但是我們還並不知道作為英雄王的老師,他為什麼撒謊……」
「嘛~~說不定那是那個老師的孩呢?讓自己的孩做王,他好在幕後操縱嘛~~」
雙手抱在腦後晃了晃身下的椅,柯尼擠了擠眼嘿嘿笑著說。
「哈~~這也說不定。」韓吉也哈的一聲笑出來,「不過根據歷史記載,那位老師輔佐第一任雷伊斯王只是到新建立的人類國家穩定下來而已,然後他就毫不留戀地歸還權柄避世消失了。如果真的有那麼大的野心而且貪戀權勢的話,他應該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不過,先不說這個,只說後來,雷伊斯家族知道自己並不是真正的英雄王血脈,所以他們一直在不著痕跡地消除英雄王的影響,先是以不玷污聲名之類的理由禁止民間擁有英雄王的畫像和雕像,也禁止旁人祭拜英雄王的靈位,再後來又逐漸想要模糊掉那段歷史。」
韓吉搖了搖頭,語氣也變得凝重了幾分。
「所以到了現在,那段歷史以及古老的英雄的傳聞我們只能從一些傳誦至今的詩歌中聽到幾分,而真正的歷史都被鎖在了雷伊斯王室的禁地深處,不為人知。」
「英雄王創立的大兵團,當時的稱呼分別是『自由之翼』、『守護之壁』和『獨角獸之』,在雷伊斯王朝在位數年後被重新整頓改成了現在的調查兵團、駐紮兵團以及憲兵團。」
「這些全部都是為了消除英雄王對民眾的影響,為了讓民眾服從他們僅僅是因為他們是雷伊斯,而不是英雄王的血脈。」
「可惜啊,人心從來都是最莫測的東西。」
一抬眼鏡,韓吉微微一笑。
「就算雷伊斯用盡手段,他們身上仍舊打著英雄後裔的烙印,而哪怕是兩千年之後,仍舊有不少人還記著那位偉大的英雄給他們帶來的一切。」
她的目光落在艾倫身上。
「無論過了多少年,人們永遠不會忘記光芒。」
「當時雷伊斯家族聲稱叛徒裡維.阿克曼殺死了光王,但是現在看來,這個指證未必是事實……說不好……」
「阿克曼家族近來也有和我們聯繫,他們說了一些事情,上面正在商量著要不要公開,不過或許你們提前知道一下也好,尤其是艾倫你。」
韓吉如此說著,大略將阿克曼家族的情況說了一些。
當初阿克曼家族主動聯繫他們的時候他們都吃了一驚……韓吉一邊說一邊突然想到,這麼說起來當初艾倫用那樣危險和詭異的方式救活笠,是因為艾倫早就知道這些事了嗎?他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說起來阿克曼家族還有一個傳說。」
一邊心不在焉地想著笠的事情,韓吉隨口說著。
「當年的戰神毀掉光王遺體的那把劍,被雷伊斯王室視為可怕和不祥之物重兵鎮壓在地下,不過後來被一位阿克曼後裔搶奪了過來。」
「但是把先祖遺物奪回來之後,他們卻發生了很不好的事情……」
「………………」
…………
「…也有人說,因為被那把劍毀掉了身體,所以光王的靈魂對那把劍下了那種詛咒……嘛,不過那都只是據說而已,事實到底如何誰都不知道……」
「不過對於這種所謂的詭異事件我倒是蠻有興趣的……」
>
…………
「今天上午就到這裡吧。」
韓吉啪的一下合上書本,向前幾步走到同樣站起身的艾倫身前,看著那張淺黑色髮絲下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少年的面容,韓吉低低地歎了口氣。
「艾倫,上次我跟你說的話你還是多想一想比較好。」她說,「雖然很可惜,但是你的兄長已經不在了,你不能總想著他……」
細長的睫毛微微垂落下來,在少年臉頰上落下一層淺淺的陰影。
艾倫沉默著,一聲不吭,臉上平靜得看不出絲毫情緒,可是他按在桌上的手卻用力地攥緊了起來。
夠了。
他用力地攥緊拳頭。
我不想聽。
他看不出絲毫情緒的目光定定地看著前方,有幾分木然之色。
你們什麼都不知道。
你已經沒有用了,艾倫。】
你們這些不值得信任的傢伙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匡!!!
一聲巨響,被人以恐怖的力量砸開的門板在撞上牆壁的一瞬就碎裂成了兩截。
被這聲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得站起來的艾倫錯愕地轉過頭去看,目光一下呆滯。
「利威爾?!」
站在艾倫身前的韓吉發出刺耳的尖叫聲。
「你這個傢伙到底到什麼地方鬼混去了——還有你這身是搞什麼鬼——」
艾倫一臉愕然地看著那個站在門口的男人。
在兵團裡突然銷聲匿跡了整整六天的調查兵團的兵士長就這樣一拳砸開門板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
凌亂翹起的黑褐色髮梢不止是灰塵還滿是黑紅色的血漬,有著重到幾乎神經質地步的潔癖的男此刻身上衣服的血漬已經從裡面透了出來,從肩膀露出來的繃帶都是灰撲撲的,髒得厲害。
無論是臉還是裸|露在外面的手臂都是黑一道紅一道的傷疤,大多結了血痂,彎彎曲曲的,就像是有蜈蚣爬在上面一樣,看起來觸目驚心。
深深的黑青色幾乎讓男的眼窩整個兒都深陷了進去,只看得到一片可怖的黑影。
站在門口的男人銳利的眼盯著他,哪怕深陷在黑影中,那目光也彷彿閃動著野獸猛禽般的利芒,灼灼然地像是點燃的火焰帶著燙人的刺痛。
「滾出去。」
用駭人的目光盯著艾倫的利威爾說,他的聲音很低,嗓音更是沙啞得厲害,令他的聲音越發透出驚人的壓迫力。
雖然那雙可怕的眼睛是盯著艾倫,但是那話顯然不是對艾倫說的,所以等艾倫從錯愕中反應過來的時候,房裡的其他人包括一貫愛湊熱鬧的韓吉都已經消失得乾乾淨淨。
房間裡一時間靜得可怕。
艾倫躊躇了一下,考慮要不要乾脆也和別人一樣拔腿走人,可是利威爾兵長盯著他的目光實在過駭人讓他一時間不敢動彈。
就在艾倫還在猶豫不定的時候,利威爾突然先一步動了起來。
他啪的一下踩進屋裡,已經破爛不堪的長靴踩踏在木製地板上咚的一聲彷彿令整個房間都晃動了一下。
他向艾倫走來,就在艾倫有些發慌不知道他要做什麼的時候,他卻逕自從艾倫身邊擦肩而過。
利威爾越過艾倫身邊,將自己整個人摔進一張寬大的長椅上,胳膊隨意搭在靠背上。
他抿著唇,細長眉眼銳利冷硬一如既往,只是黑青色的眼圈洩露出一分長途跋涉之後的疲憊之色。
眼角瞥了身邊的茶几一眼,抓起茶壺倒了杯茶,仰頭一口氣喝了下去。
水漬從他微微乾裂的唇角滲出來一滴,打濕了他下巴一條剛剛結痂的血痕,讓那血痂都紅了幾分。
一杯熱茶灌下喉嚨,解了幾分風塵僕僕趕回來的乾渴,利威爾的臉色多少緩了一點。
「艾倫。」
他轉動著手中已經空了的茶杯,聲音仍舊沙啞得厲害。
「我有事跟你說。」
正打算邁步離開的艾倫腳步一頓,他身側的手用力握緊成拳。
「我不想聽。」
少年碧綠色的瞳孔掠過一絲戾氣,一種說不出的暴躁和厭煩感從身體裡湧了出來。
「你也想要說教嗎?」
他也是,她也是,每個傢伙都一樣。
每個人都在不停地對他說著同樣的話,那些他根本就不想去聽的話!
「我要怎麼做和你們無關!不要教訓我!利威爾兵士長,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隨便任你教訓的訓練兵了!無論我要做什麼都和你們沒有關係!」
我的事,艾連的事,一切一切的事情——
所有的人都只會自說自話。
而他已忍無可忍。
「你們這些傢伙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一個東西突然丟過來,艾倫下意識抬手接住,沉重的力讓他的手向下一沉。
一片黃褐色的麻布滑落,被麻布包裹著的長劍露出在他眼前。
那是一把樸實無奇沒有絲毫特異之處的長劍,可是就在艾倫接住它的一瞬間,他的心臟就劇烈地一震。
一股說不清是恐怖亦或是悸動的奇異感覺從靈魂深處湧出來,讓他的腦陡然呈現出一片空白——
啪嗒!
那把長劍被艾倫慌張地拋了出去,跌落在木製地板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莫名第一反應就是將它丟出去的少年神色茫然地看著腳下的劍,目光中分明透出一分驚恐。
……那是什麼……
某種說不出的從身體最深處甚至是靈魂裡泛出的致的悸動感讓他下意識抓緊了自己的手臂。
那種感覺……
那種可怕卻又緊密聯繫著的感覺到底是——
「還是和以前一樣。」
男人低沉中帶著幾分嘲諷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裡迴響了起來。
「一個不懂事的小鬼,就算身體長了,腦還是和以前一樣,塞滿了垃圾。」
盯著艾倫,利威爾唇角微揚,目光帶著冷意。
「唯一多的只是那一點自知之明而已,你之前說的那些話一點都沒錯,你根本沒腦,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被別人戲耍得團團轉的蠢貨而已。你猜不透別人的想法,一根筋不懂得保護自己,被利用也只能是你自己活該。」
利威爾的話讓艾倫的臉色一僵,咬牙開口。
「住口。」
「你一直在自不量力地去做根本做不到的事情,結果卻什麼都做不到。」
男人的話刻薄刺耳到了點,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嘲弄之意。
那一字一句像是針深深扎進他的耳中。
「……給我住口。」
「不管你一開始抱著怎樣好的念頭,但是最終的結果就是害人又害己。」
「我叫你住口!!!」
怒吼出聲的艾倫猛地抬頭,他凶狠的目光像是一隻被逼到絕的野獸,抬手一拳狠狠向利威爾揍去。
他用盡全部力氣揮過去的一拳被輕易地抓住。
那個男人輕易抓住他的手腕拽住他的胳膊一個翻轉,啪的一聲,他的上半身重重地砸在長桌上,震得桌上的茶壺都跟著晃了一晃。
右手被反手扭到身後再也使不上一點力氣,少年卻仍舊不甘地兇猛地掙扎著,他身下的桌在劇烈地晃動,搖搖欲墜的茶壺終於被他晃得啪的一下摔在地上,濺了一地的水漬。
掙扎了半天沒有任何效果,幾乎耗盡力氣的艾倫劇烈地喘著氣,他側過頭來,碧綠色的瞳孔迸出惡狼一般凶狠的神色死死地盯著利威爾,抬腳狠狠向身後的男人踹去。
砰的又是一聲脆響,他的腦袋被一隻手抓住重重地壓在桌面。
艾倫用力地咬緊牙,腦袋被側壓在桌上動彈不得,可是向上的半張臉的眼珠仍舊是斜向上以凶戾之色死死地盯著壓住他的利威爾。
他凶狠到點的目光簡直像是要從利威爾身上撕咬下一塊肉一般,甚至滲出幾分恨意。
「你在慌張什麼?」
少年仍舊是目光凶狠地斜視盯著利威爾,咬緊牙不發一言。
「因為被我說中了痛處?」
「沒有!」
「你之所以發火是因為你知道我沒有說錯,事情到了現在,那都是你一次次做出的選擇最終的結果,你的選擇導致了那些人的死去。」
用力地將拚命掙扎著想要掙脫的小鬼壓制在桌上,散落下來的黑褐色髮絲在利威爾深陷的眼窩中落下深深的陰影。
他面無表情地著看著被他壓住的艾倫,聲音更是冰冷得厲害。
「現在的一切,都是你自己選擇的結果。」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明明你也是——」
彷彿有怒火在燃燒的碧綠色瞳孔死盯著利威爾,艾倫張口似想要怒吼出聲,只是說了一半卻又閉嘴。他咬緊牙,閉眼掩住眼底的怒火,不想再去看那個人。
「不是我一個人。」
他咬緊牙從齒縫裡迸出帶著恨意的聲音,「是你,還有其他人,所有人一起讓事情走到現在這個地步!」
為什麼要責怪他一個人?
明明那麼多人都做了那麼多的事情,是所有人做的事情湊到一起才導致事情到了這種地步。
他憑什麼要一個人承擔這麼多人犯下的錯!
「你說的對,那同樣也是我做出選擇而導致的結果。」
褐髮的兵士長回答,輕描淡寫地承認了艾倫說的那句話。
他鬆開了壓制著艾倫的手。
大概是沒想到利威爾這麼輕易地放手,艾倫一時間有些錯愕,他轉過身靠在桌上,一邊揉著被扯得隱隱作痛的右手,一邊用警惕的目光看著利威爾。
轉身走了幾步的利威爾彎下腰,撿起那把被丟到地上的長劍。
「我在過去做了很多的選擇,所以今
天我才會站在這裡。」
他說,
「我從不會去想我做出的選擇正不正確,也從不考慮後悔這種事情,那已經是過去,回顧過去毫無意義。」
「所以你也是一樣,艾倫,一味地回想著自己過去到底做得對不對只會讓你變成停滯不前的弱者。承擔不屬於你的錯誤並不是勇敢的表現,反而是最愚蠢的行為。」
握緊那柄長劍,利威爾的目光從折射著光的劍刃上掠過。
利威爾說,他低沉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裡迴盪著,然後抬手將那把劍放在桌上。
艾倫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張了張唇,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的目光落到那把被利威爾放在桌上的長劍上,神色有些恍惚,還帶著幾分說不出的疼痛,然後,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不明白……」
「你知道這是什麼,艾倫。」
「我不知道!!!」
艾倫突然失控地大喊,他抱緊頭,靠著桌的身體慢慢地滑下去,坐在地上。
「我沒想過——」他咬緊牙像是在告誡自己一般自言自語著,「沒這種必要,和我沒關係,那是你的事情,我沒要你這樣做!反正我不需要,我根本不需要!」
他將整個臉都深深地埋進膝蓋之中,雙臂用力抱緊豎起的膝蓋,整個人都緊緊地蜷縮在一起,像是不想再看利威爾一眼,只言碎語隱隱從其中洩露出來。
「我不會上當的,絕對不會……我誰都不會再信……」
利威爾深褐色的眼俯視著那靠著桌坐在地上將自己蜷縮成一團的小鬼,散落在他眼窩上的發的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他的唇抿緊成一條薄薄的直線,或許這個時候,他只是想起了那個所謂先祖的男人曾經說過的話。
你知道得到它意味著什麼,利威爾,它不會給你任何權利和力量,它能給你的,只有詛咒,那是我給予屬於我的後裔的枷鎖。】
無法保護『他』的血脈,我的後裔就毫無用處。】
拿走這把劍,你的性命就不再屬於自己。】
他活,你活。
他死,你死。
…………
「艾倫,你說得沒有錯。」
利威爾向前走去。
「未來會如何誰都不知道,以後還有很長的時間,在那漫長的時間裡,我會不會欺騙你,會不會再一次做出對你不利的選擇,我自己也無法確定。」
他的左膝抵在地上,俯身跪坐在那個抱著自己縮成一團的小鬼的身前。
「所以,就這樣吧。」
他伸手抓住艾倫右手的手腕。
「你來幫我選擇。」
手被強行拽上去,艾倫抬起頭來。
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背拉上去,按在那個人的胸口。
他呆呆地看著自己被按在那個人胸口的手,那裡面有東西在跳動的感觸傳遞到他的手指。
他呆呆地聽見那個人低沉得像是在震動的聲音從他的頭頂傳下來,鼓動著他的耳膜。
「我把我的心臟交給你,艾倫。」
…………
一時間似乎空氣凝固般的寂靜。
艾倫仰著頭看著利威爾。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眼角微上挑呈現出貓兒似的瞳孔的圓亮,宛如剛發芽的綠葉一般嫩綠的色調融化在他的瞳孔中。
他呆呆地看著利威爾,整個人像是懵了一樣。
懵了好半晌之後,他似乎終於反應了過來,右手突然用力地掙扎起來想要從利威爾胸口縮回來。可是扣住他手腕的那隻手的力量過強勁,讓他怎麼都無法掙脫。
他突然急了起來,伸出左手拚命地想要抓開扣著他右手手腕的那隻手。
少年彷彿祖母綠寶石般的碧綠色瞳孔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氣,他狠狠地咬著他的下唇,看起來似乎生怕有聲音從唇裡洩露出來。
他一邊掙扎著想要縮回手,一邊用力地咬住唇,睜大雙眼,像是想要將眼中那一層霧氣硬生生地逼回去。
可是那彷彿是從碧泉中湧出來的水霧終究沒有淡去,反而醞釀成更加濃郁的霧氣,最終,無法抑制地從少年發紅的眼眶滾落。
就如同決堤的洪水,一旦湧出,就再也控制不住。
艾倫下唇仍舊咬得死緊,沒有洩出一點聲音,可是淚水簌簌地從他的臉上滾落下來。
他睜大了眼不停地掉淚,終究喘不過氣來,只好鬆了咬緊的唇。
……
一開始是微不可聞的抽泣痕跡,然後變成低的嗚咽聲,隨後那哭泣的聲音一點點變得清晰起來,到了最後,竟是變成了孩般嚎啕大哭的聲音。
艾倫哭得很大聲。
他的眼淚從利威爾捂在他左頰上的手背上滑落下來,和利威爾手背上的血漬混合在一起,刺得那道尚未癒合的疤痕微微發痛。
他的手用力地揪住利
威爾的衣袖,像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以至於扣緊的指關節都微微泛白。
「……髒死了。」
一手撩起艾倫幾乎被淚水打濕的淺黑色額發,利威爾看著那張滿是淚痕的稚嫩的臉如此低聲說著。
蜷縮在他懷中死死地揪著他的衣服的小鬼哭得聲嘶力竭,像是一個不管不顧肆意任性的孩。
……而那本來就只是一個還未成年的孩。
「臉上都是眼淚和鼻涕,真髒啊……」
利威爾低聲這樣說著,卻是低下頭。
他的唇落在少年沾染滿了細碎水珠的睫毛上,睫毛上濕潤的水汽滲入他的唇縫裡,舌尖觸及到的水痕很鹹,幾分苦意,幾分澀意。
艾倫睜開眼看他。
兩人的臉這一刻的距離近,利威爾幾乎能感覺那濕潤的睫毛上揚時掠過他唇上時細微的感觸。
少年濕潤的瞳孔籠著一層朦朧的霧氣,他看見像是有生命力的碧綠色在那層朦朧的霧氣下湧動,凝聚成深深的綠意。
那是一片沁人的綠意,有一種觸目驚心的美麗。
利威爾想他永遠不會看見比現在他所注視著的更美麗的存在。
他深深地低下頭。
被譽為最強者的兵士長親吻著像是孩般哭泣著的少年被淚水浸濕的唇。
那是一個不帶絲毫**的,最純粹的,也是最溫暖的吻。
——我的心臟,交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