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裂口宛如怪物張開的巨口,俯視下去只能看到一望無際的黑暗。
狂風從裂谷上空呼嘯而過,震動著峭壁發出嗚嗚的震動聲,像是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在空氣中嘶吼。
天地之間這一刻靜到了點,就連投落大地的陽光也彷彿凝固在這一瞬。
巨人矗立在大地之上,如巍峨高山頂天立地。
它巨大的身軀,彷彿在這一刻揮手驅散了空中的黑雲,撐起了那一片明朗的天空。
鮮紅色的詭異而又具誘惑力的血筋在艾倫臉上蜿蜒成花紋,奇妙的神秘感,卻越發襯出血紅紋之上那雙碧綠色瞳孔的明亮。
他站在巨人巨大的手腕之上,手中長劍的劍尖直指向被抓在巨人手掌之中的憲兵長官。
他俯視著腳下的男人,以居高臨下的姿態。
那張年輕的臉沐浴在陽光之下,他的瞳孔深處明亮得像是有跳躍的碧色火焰。
籠罩在他身上的陽光看起來如同在他週身燃燒而起的金色火焰,讓這個年輕的少年陡然散發出一種莫名卻逼人的銳氣,壓得人呼吸都沉重了起來。
這個小鬼是認真的。
額頭的血痕緩緩地從鼻沿流下,滲入唇角,仰著頭的憲兵長官額頭不斷地滲出汗水。
鋒利的劍刃抵在他的雙眉之間,只要輕輕向前一送……
男人與少年俯視著他的目光對視。
少年的目光銳利而明亮,帶著幾分輕蔑,年輕的臉上透出幾分肆無忌憚的張狂和傲然。
這並不只是威脅的手段。
從少年迫人的目光中憲兵長官讀懂了少年的心思。
如果他再不知好歹繼續斥罵下去,這個小真的敢一劍貫穿他的腦袋!
識時務者為俊傑。
能爬到雷伊斯王身邊親信的位置,男人深諳這一點。
所以這個時候,身為王室憲兵統帥者的他只能咬緊牙閉緊嘴,雖然還是不甘地用惡狠狠的目光憤恨地盯著頭上的艾倫,他終究還是沒敢再開口說半句話。
更何況,那股莫名的恐慌感已經越發在他心底裡擴散開來。
……這個小鬼恐怕什麼都知道了。
越是盯著艾倫,男人的臉色越發無止盡地陰沉了下去。
他以前並不是沒見過這個小,在艾倫第一次變成巨人之後的那些時間裡,他好幾次都看見過這個小鬼的模樣。
那個時候,這個小鬼雖然一臉的倔強和不屈,但是他能清楚地從這個孩的眼底感覺到隱藏的自卑和恐懼。
精於世故的他自然猜得到。
自卑,因為自己是怪物不是人類。
恐懼,為自己可怕的血脈和力量而恐懼。
然而現在,那些曾經隱藏在這個少年眼底深處的自卑和恐懼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傲然和自信。
這種令人厭惡的感覺簡直就是——
雷伊斯王室憲兵長官的瞳孔陡然一縮,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那個人的身影。
……………………
那個人從來都是驕傲的,而他也從來不掩飾他這種驕傲。
沒有人認為這有什麼不對,因為這種傲然的姿態在那個人的身上是如此的理所當然。
哪怕是年長那個人十幾歲的自己,在那個人面前也會不自覺地繃緊肩膀,低下頭,儘管他也為此感到屈辱,卻莫名就是不敢在那個人身前造次分毫。
……
那個僅僅數年時間就讓憲兵團大半勢力為之臣服的年輕人,他有著陽一般灼眼的金色瞳孔。
他的存在是如此的明亮奪目,就像是世界的光都簇擁在他週身,讓他身邊的所有人都黯然失色。
甚至於那位以女性之身掌控雷伊斯王室的睿智的王女殿下……她都無法將目光從那個人的身上移開分毫。
男的眼角痙攣般微微抽搐了幾下。
站在他上方的少年熟悉的身影倒映在他緊縮的瞳孔深處,隱隱和他腦海中浮現的那個身影重合在一起……
雖然還帶著幾分稚嫩,但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姿態已經隱隱在這個綠瞳的少年身上成型。
不!不可能!
那個金瞳的傢伙之所以擁有那樣的風範根本不可能是因為什麼狗屁血統,而是因為那個人是機緣巧合被老貴族教養長大!
現在這個小鬼明明只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屁孩!只是一個被那個粗俗野蠻的兵士長養大的傢伙而已!他為什麼要對這樣的傢伙感到恐懼!
什麼英雄王的血脈——
那種東西怎麼可能影響到幾千年後的人身上——
他不信!
…………
完全沒有注意到被自己劍尖指著的那個憲兵長官抽搐著的可怖臉色,艾倫的目光已經向下落到了那些站在巨人腳下的士兵身上。
下面異常的安靜,沒有一個人說話,所有人都仰著頭注視著他,空曠的大地上
響起裂谷中風呼嘯而過的嗚嗚聲。
氣氛一時間詭異到了點。
少年的目光從腳下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士兵人群中一掃而過,而後落在了左側那群士兵的身上。
那些士兵肩膀的徽章上,潔白的獨角獸獨角中透出一根金色的絲線。
那是雷伊斯王室直屬的只聽令於雷伊斯王的憲兵隊。
眼見那個年輕少年的目光落過來,那邊數萬的士兵竟是大多數人都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心底一時間惴惴不安。
不久前巨人那可怕的威勢還讓他們記憶猶新。
艾倫盯著那群臉色各異的士兵好一會兒,他的目光銳利逼人,臉色卻很冷靜,但是他這種異常的冷靜此刻對於憲兵們來說卻是莫名令他們感到恐懼。
「……一群蠢貨。」
就在這壓抑的寂靜之中,少年突然開口。
「把你們手裡的東西全部丟了。」
他冷冷地說,話語中隱隱透出一分怒意。
他的聲音並不大,可是呼嘯展開的風捲著他的聲音四面八方擴展而開,在空曠的裂谷上迴盪著,一時間竟是讓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憲兵們一時間面面相覷。
一些人下意識低頭去看手中緊握的刀刃或是火槍,有些人卻是本能地握緊了武器,還有少數人抬頭向他們的上司看去,想要從上司那裡得到命令。
可是他們的最高上司被巨人的手掌緊緊抓住,額頭更是被鋒利的劍刃抵住,別說開口下達命令,就是一動都不敢動。
看著直屬上司性命岌岌可危的樣,次一級的憲兵長官彼此對視了幾眼,咬了咬牙,將手中的短枝火槍用力地甩到遠方,又拔出身側刀刃丟了出去。
一見長官們帶了頭,哪怕是不情願放下武器的士兵也只能跟著做。一時間,鏗鏘的兵刃撞擊聲和敲擊聲此起彼伏響了許久,大地上很快就鋪了一層被丟棄的兵刃,陽光一照,頓時閃閃發光,像是鍍了一層金屬外殼般。
其實不情願丟掉武器的憲兵只是一小部分,大多數憲兵都是大大鬆了口氣,忙不迭地將手中的刀刃或是火槍遠遠丟開。
那個還矗立著的巨人氣勢可怖、威壓感強,讓他們畏懼得厲害。
他們根本無法想像,萬一上司要求他們反抗他們該如何是好。要知道失去了機動裝置的他們就連那些巨獸人都對付不了,更別說這個將所有怪物一下震懾住的巨人了。
…………
「你們也一樣。」
站在巨人之上居高臨下的少年的目光掃過了裂谷前,將另一側的士兵們盡數掃入眼底。
中間那些士兵肩膀上,有著鮮紅的薔薇在交織的荊棘中盛開的徽章。右邊大多數還騎在馬上的士兵身上的徽章,是黑白交錯的羽翼。
比起憲兵隊那種大多被恐慌籠罩的氛圍,由古老貴族世家的私兵與原駐紮兵團合併而成的新的駐紮兵團要好上許多。
他們大多數只是沉默著,或是仰頭注視著如同在向他們下達命令的少年,或是將目光投向那個站在他們身前的老人身上。
因為在不久前的爆炸中馬匹被驚走,身為貴族以及駐紮兵團統帥者的老人此刻是站著的。從馬上摔下來的塵土還留在他身上,卻沒有人會覺得一身塵土的他看起來狼狽。
老人站在地上,身姿挺拔如劍。
此刻,他仰著頭沉默地注視著那個俯視著他的少年,花白的發散落在他滿是皺紋的眼角,他的眼底深處有許多讓人看不明白的情緒在湧動著。
他看著艾倫,臉色陰晴不定,沒人知道他閃爍不定的眼底隱藏著的是什麼,也沒人知道他心底此刻到底在掙扎什麼。
對峙持續了十幾秒,突然有人打破了這樣的死寂。
有著白金色短髮身著憲兵制服的年輕憲兵突然從老人身後跨步而出,越過老人的肩向前走去。
他兩手空空,因為他的兵刃已經在不久前被他親手丟進了裂谷,而他本人也差點葬身在深淵之中。
可是現在,他還好好地站在陽光之下。
法奇拉大步向前走去,他的唇緊緊地抿著,白金色的髮絲凌亂地散在他的眼角,可是他的面色卻是異常的堅毅。
他越過老貴族的肩,站在所有人的身前,站在巨人伸出的手臂之下。
他仰起頭,目光深深地看了那個站在巨人手腕之上沐浴在陽光之下的少年一眼。
然後,他握緊成拳的右手抬起來,用力地按在心口。
他俯身,右膝重重地落在碎石地面上。
一拳按在心口,左手按在地面,年輕的憲兵分隊長屈膝跪在地面。
他深深地低著頭,向著上面那個年輕孩的方向。
看著前方法奇拉下跪的背影,滿頭白髮的老人錯愕了那麼一瞬。
也只是那麼一瞬,他情緒不定的眼底波動突然就一點點平靜了下來。他凝視著法奇拉的目光彷彿帶出了一聲歎息,臉色也隱隱有些恍惚和黯然。
為了所謂的『安定』而一味地保持平衡令社會止步不前,終究只會走向末。
開闢新的屬於人類的未來,必須
不懼一切勇往直前。
負擔了多枷鎖的老人已擔不起這樣的重任。
那些銳氣勃發的年輕人終將從他們這些老傢伙手中接過一切。
老人閉上眼,花白的髮絲散落在他的眼前,在他眼窩籠罩上淺淺的陰影,可是他的臉上卻隱隱浮現出一份如釋重負的表情。
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慢慢地浮現出一絲微不可見的笑意。
獲知艾連死去的一刻,他寄托在艾連身上的夢想也就此破碎,他心痛地想除了艾連再也沒有人有資格登上那個至高的人類王座。
就算後來打算擁立艾倫,他也不過是打著讓艾倫做傀儡的主意。
可是現在……
老人長長地歎了口氣。
是啊,那個孩終究和艾連一樣,是那位英雄王的後裔啊……
在無數人錯愕的目光之中,那位高不可攀的老大人在眾目睽睽之下繼年輕憲兵的動作,屈下右膝,低頭跪在地面。
奉老人為領的貴族們彼此看了幾眼,又仰頭深深地看了上空那個少年此刻不知為何莫名熟悉的身影一眼。
然後,他們低下了平常高傲的頭顱,跟隨在老人的身後屈膝跪在地面。
那就像是多諾米骨牌連鎖反應,一個接一個的,佩戴著薔薇和荊棘的徽章的士兵們幾乎是在一瞬間都屈膝跪在地上。
沒人因此而感到難堪和屈辱,因為那是理所當然。
他們未來將要效忠的那個人,不僅救了他們一命,更是真正的英雄王的後裔。
「艾倫!」
在中間一大片的士兵皆盡俯身跪地的那一刻,在一片天地的寂靜中,一個響亮的喊聲突然響起。
空曠的裂谷上空迴響著那渾厚而低沉的聲音,發出喊聲的埃爾一扯韁繩,他身下的駿馬發出一聲高亢的嘶鳴。
金棕色短髮的調查兵團統帥者翻身下馬,他的眼定定地注視著上方的艾倫,一步步走去。
「你是以怎樣的身份說這句話?」
他問,沾染著血跡的金棕色髮絲凌亂地散落在他眼前,卻阻擋不住他從亂髮的縫隙中透出的尖銳的目光。
他一邊問一邊向前走去,他漆黑色的長靴踩踏的地方隨著他的走過掀起塵土,像是有無形的氣場在他週身散開。
他緊緊的皺著眉,一臉肅然,目光死死地咬住上方的少年。
「艾倫.耶格爾訓練兵,你沒有命令大兵團的資格。」
他說,一字一句,字字如釘紮下來。
埃爾的行為看起來就像是在嚴厲地斥責著那個竟敢以最低微的訓練兵身份給大兵團下達命令的大逆不道的少年。
他嚴厲的目光一眨不眨地和俯視著他的艾倫對視,哪怕是站在那個龐然大物的巨人腳下,調查兵團統帥者的臉上也不見絲毫畏懼。
他的目光很沉,沉如岩石。
他的臉色很穩,穩如泰山,卻帶著一股迫人的鋒芒。
艾倫和那個似乎很熟悉但是從某方面來說又異常陌生的男人對視良久。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之所以落到那種地步,與這個男人的暗中策劃佈置分不開,甚至可以說正是這個男人將他一逼到無可退的地步。
可是他也知道,這個男人所作的一切,並非是為一己私利。
——以訓練兵的身份沒有資格號令兵團——
埃爾想要的回答是什麼,他知道。
他對那個身份並不感興趣。
可是,就如同埃爾所說,沒有那個身份,他就沒有資格參與人類的未來。
他選擇從沉睡中醒來,不是為了眼睜睜地看著大兵團因內鬥而隕落。
他回到這裡,不是為了無能為力地看著人類走向末。
所以……
……………………
我要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
我向您發誓。】
兩千年前的時空中,他曾經握緊拳頭放在心臟之上向那個人起誓——
無論未來會遭遇什麼,我絕不辱沒您英雄之名!】
………………
艾倫閉上稍許的眼再一次睜開,他的目光再一次和一直定定地注視著他的埃爾對上。
少年向前一步,沒人看見他手中的長劍是怎樣消失不見,只看到他從那個巨大的手腕上躍下。
他落在地上,站在那個高大的男人對面。
他仰起頭,目光毫不動搖與這個他曾經憧憬過、敬仰過的男人對視。
「以兩千年前的英雄王的名義。」
他說,碧綠色的眼倒映著男人的身影,異常平靜。
「滿意了嗎?」
他的身體裡,流著那個人的血液。
他的身體中,有著那個人傳承給他的力量。
那比什麼
麼都還要令人驕傲——
埃爾灼灼地盯著艾倫的目光一凝,他的瞳孔有一瞬間的縮緊,然後很快就恢復了常態。
他邁步向前走去,沾染著鮮血的墨綠色披風飛揚在他的身後。
黑色的羽翼和白色羽翼交織在一起,在血色中和陽光下閃耀。
兩千年前,被授予這個徽章的兵團追隨在英雄王的左右征戰沙場,它是如此的強大,對一切都無所畏懼,而被冠以了『王之翼』的稱號。
那曾經是這個最強大的兵團擁有的無比的榮光。
直到那個叛徒的出現摧毀了它所有的榮耀——
羽翼尚在,王已逝去。】
埃爾俯身,金棕色的髮絲散落在他低下來的臉上,在他眼窩上落下淺淺的陰影。
隨著他的俯身而飛揚而起仿若展開的黑白羽翼的墨綠色披風柔軟地披落在他俯下的寬厚後背上,像是預兆著千年時光在這一刻的落幕。
「調查兵團團長埃爾.史密斯。」
深深地低下頭,男人俯身單膝跪在年輕的少年腳下。
他的右手握緊成拳按在胸口,他低沉的聲音帶著某種說不出的意味穿透空氣而來。
「謹遵王命。」
就算經歷了兩千年的時光,就算背上叛徒之名,黑白之翼的徽章依然堅毅地閃耀在陽光之下,從不褪色。
無論背負著多麼沉重的東西,它依然堅守著千年之前的信仰展翅飛揚在天空之下。
或許千年的等待就是為了這一刻——
羽翼仍存,王終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