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天氣漸凍,戰事都緩了下來。
某天遲衡從雲隱居回寢房來,路過院中小徑時,見一人身著白衣,系藍絲絛,腰似修竹,極為清逸地立著,遲衡心中一動,那人回轉身來。
果然是莊期。
遲衡恍了一下神,後知後覺地想起兩個月前他就讓人將莊期和安錯從壘州接回來——不知是誰磨蹭,這時日費得也夠長的,雖然時光流逝,莊期卻並沒有變多少,神情飄逸,舉止有禮,無論何時遇見都如踏月而來,令人仰之彌高。
「遲衡?」一個拔高的聲音破空而來。
一個身影隨後跳入眼前。
竟是安錯。
雖然已二十歲,依舊是很活潑的性子,眸子發光,眉毛像跳舞一樣,湊到遲衡跟前,二話沒說手指點了一下他的額頭,篤定地說:「病得不輕!」
遲衡哭笑不得:「你跟我就只有這句話嗎?」
不管何時何日見了,都這一句。
安錯背著手,眉眼一笑:「因為你是我救過的最頑固的病人,不吃藥,硬撐,愣是把小病拖成了頑疾。」一邊說一遍手舞足蹈,寬衣博帶如織錦荷葉一樣亂飄。
遲衡實在不想當著莊期的面討論自己的病,隨口問:「怎麼來得這麼久?」
「我們在路上救了一個人!」安錯拽住遲衡的手,不由分說往裡拖。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
遲衡被生拉硬拽進去一看,樂了,這不是景朔嗎?景朔也淺淺的笑了,眉眼中儘是狡黠:「多謝郎中相救。」
敘舊完,景朔就把來龍去脈說了,原來,段敵越加專斷,又受西南王的攻擊,軍心渙散,多個將領均忠心勸諫,讓他和乾元軍連橫,其中池亦悔和景朔勸得尤其多,池亦悔說話直接,結果徹底把段敵惹怒了,當即給了池亦悔幾十板子,景朔心知再勸無用,就自行辭了段敵來濘州。
「救是怎麼回事?」遲衡追問。
景朔再沒細說,後來遲衡側面打聽才知道,景朔也被段敵責罰,徹底恩斷義絕,景朔帶傷上路,累極暈厥,恰好遇上了莊期和安錯。景朔知他們要去乾元軍,也不點破,安錯熱心熱腸,愣是帶回來了。遲衡暗自欣喜,一則喜景朔歸來,二則喜段敵眾叛親離。他將景朔、安錯、莊期三人一起安置在同一個偏院,那三人性子各不相同,還好都不乖戾,有安錯這個活寶在,其樂融融。
有天,遲衡極晚了回來。
見莊期和景朔在月下,二人指天望星相。莊期娓娓道來,景朔聽得認真。
後來遲衡問景朔,他們都說些什麼,景朔笑道:「我有心學莊期的星相,奈何為時已晚,這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學得了的。莊期說想跟著打戰,他對出謀劃策知之甚少——莊期可真是不錯,鍾靈毓秀,稍加點撥就通了,只差踐行。」
這是好事。
莊期總愛站在一棵枯樹下翻閱書卷,倒有些紀策的模樣了,遲衡心喜,上前問他,他也答得很順溜,果真如景朔說的那樣,極有靈性。岑破荊身邊恰好缺一個謀士,遲衡一直沒有物色到合適人選。
於是,一旦有閒暇時間遲衡就傾力指點莊期。
且搜羅了很多兵書戰策給他,讓他有什麼不懂的就問紀策。但莊期內向,並不太問人,只自己琢磨領悟。遲衡見他勤勉有加,更加高興,時常讓莊期到書房來,看自己佈置軍務以長些見識。
一切本平靜,十一月末時莊期忽然病了。
先是咳嗽後是發熱,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在床上躺了幾日,遲衡本想看看他學兵法的進展如何,一看兩頰泛白,驚了一驚,連忙問安錯怎麼了,誰知安錯含糊其辭。遲衡堅持不懈,三問兩問安錯就倒豆子了:「那是因為他太勤苦了,哪有每天睡得那麼晚的,他本來也不是健壯的人,積勞成疾就倒了唄——他不讓我說給你聽的!別說我說的!」
「積勞成疾?」遲衡困惑了,平常也沒讓莊期幹什麼啊。
「他從沒有在子時睡過啊,寅時卯時才睡次日還起得早,一天就睡兩個時辰,怎麼能不垮呢?你去勸勸莊期,什麼兵法什麼戰策策林的犯得著沒命的看嗎,不會就不會要什麼緊。」
遲衡當即到莊期屋子裡,把所有的戰策全收走了,扔下一句揚長而去:「病好了再看!」
他想起戰利品中有些很補的人參什麼的,令人翻出來一股腦給燉了,莊期和紀策一人一份送過去,一連送了好幾天。
那天下午遲衡去雲隱居,恰見紀策慢悠悠地舀湯,斜眼瞅他:「味道不錯,你安排的?」
遲衡欣慰。
「怎麼忽然這麼貼心了?」
遲衡把莊期的事情一說:「我還當都跟我一樣鐵打的骨頭,想不到你們一個一個這麼經不起折騰的,這才來幾天直接給撂倒了,要容越知道了,還不得把我揍死。」
紀策若有所思地感慨:「我以前也曾這麼刻苦,要說這有心幹什麼的,也分很多種。」
遲衡不明所以。
「有像我這種,被人半路拐著看戰策,為的是不輸人;有像景朔溫雲白這種,入了軍營拿不了刀戈從了的是文職;也有那本身就特喜歡運籌帷幄的比如……石韋,能文能武;但惟獨一種最是讓人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就是莊期。」
「他怎麼了,莊期也是喜歡啊。」
「他若是喜歡,在壘州跟著容越呆了一年多怎麼不見勤勉呢?最是可悲的,莫過於為了討人喜歡而去做某些事。時間會改變一切,努力也會改變一切,唯獨不可變的,就是他人的心,再勤勉也改變不了半分的。」紀策越說越快,說到最後莞爾,「有失未必有得,當他選擇成為另一種人的時候,失去的是他自己,卻未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遲衡不以為然:「既然是在軍營,只看星相有什麼意思,當然要跟打戰聯繫才有用。」
「雞同鴨講,咱們說的不是一回事!」
廚子端了一碗鴿子湯進來,將二人的談話打斷,見遲衡在,遂慇勤地問:「遲將軍要不要也來一碗?」
遲衡擺手,要敢再補下去就不止是飆鼻血了。
紀策嗤的笑了,挑眉促狹:「你的那什麼病好了沒有,陽氣過盛也是好事,大冷天的也不怕凍——安神醫不是在嗎?你還擔心什麼勁?人都是會長進的,二十歲肯定不是十六七的魯莽。」
話是如此,感情不是你來吃藥!
安錯的嘴跟漏壺一樣,什麼都往外說,好歹遲衡臉皮厚,說多了就無所謂了。安錯十分盡責地每天給煎藥,遲衡很糾結,不喝吧又確實常常燥熱憋得慌,喝吧又怕把自己給喝廢了,所以常趁安錯不注意時將藥倒了,隔好幾天才喝一次。因元奚的西疆北界均極冷,將士容易凍著傷著,安錯每天都忙於煉藥,也沒那個閒暇管他。
笑歸笑,遲衡說起戰事。
寒冬臘月都沒法打戰,遲衡已讓容越先回來訓練召集而來的新兵,那邊岑破荊一人撐著就夠了,過了年,景朔傷勢好全了就派過去。如此一來,正好將岑破荊和容越分開,容越可以安排到更合適的地方。
紀策聽了安排笑道:「你一向謹慎。」
「我都為容越挑選好了屬將,就等著過年後矽州並進來,讓他西征了。」遲衡笑著將鴿子湯端過來,湯勺一下一下攪著,熱氣蒸騰。
「矽州這麼有把握?」
遲衡笑:「讓麻行之和石韋在一起,就是讓他看看我們對抗鄭奕的實力,在麻七麟時矽州就撐不住了,麻行之比他爹聰明的地方就是識時務會變通。」
「你又怎知,這不是麻七麟臨死前給他兒子的錦囊妙計?麻行之倒是很不錯,也年輕也踏實有衝勁,假以時日也能委以大任。遲衡,你的眼光都還挺不錯的,就是太……你準備將莊期放到哪裡?」
「本想放到破荊旁邊,怕莊期勝任不了,破荊性格也莽撞。收了矽州後我必然要去西域各州,莊期可能是極好的使者。」
「會帶在身邊嗎?」
「得過些時日才能看出,要他還是以前那性子,那可吃不消。如果他像紀副使這樣才辯無雙就好了,帶哪也不擔心。」
紀策笑:「少來!」
遲衡將微微涼了一些的鴿子湯推過去,紀策早喝了一瓦罐,皺眉想推辭,遲衡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強硬地說:「紀副使多喝點,都皮包骨頭了還說什麼,你們一個一個是想怎麼的,形銷骨立都讓人心疼得不行。我最受不了誰一把骨頭的,看著發慌。」
他這一按一壓紀策動都動不了一分,博弈了一下,紀策啞然失笑:「你就是這麼勸人的嗎?」
將軍府很大,冬日風寒,人皆窩在房中不願出門。
遲衡走在路上,忽覺背後一陣生寒,莫名地回頭卻是樹和枯籐,他驟然飛快走了幾步,聽見細微的簌簌聲,像葉落細沙,有人跟蹤?他驟然回頭,果然捕捉到一道暗影掠過。
遲衡狐疑地環視了一圈,依然只見樹木不見人。
見鬼了?
遲衡轉身,一道寒光閃過,迅疾如一道空白一樣而後停在他的胸口一寸處。遲衡呆了一呆,看著胸口的長劍,而後目光移向前方,一個冷面少年站在他的眼前。
少年的瞳孔在縮緊。
這一定是個倔強的少年,嘴唇有著鋒利的弧線,眸子有著鋒利的光芒,彷彿要將人割破一樣。
遲衡鎮定道:「這位小哥……不知哪裡得罪了?」
少年單手持劍,手臂慢慢轉動,劍由遲衡的胸口慢慢向上移到了遲衡的臉頰,厭惡似的比劃了兩下。
遲衡心口一緊,這又是哪裡來的毛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