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根本聽不懂的誦經,一直到恆素誦完,遲衡才拿起鑽鑿,對著石縫一下一下敲打開來。
石與鐵的撞擊,在靜夜極為清脆。
恆素閉目,冥思了一會兒,末了睜開眼:「遲衡,貧僧走了!」
他一連說了三句,遲衡才聽見,抬起臉,看著恆素點了點頭,又埋頭繼續鑽鑿石頭。他力氣很大,心思專注,並不知恆素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五月已入夏,山林中入夜涼意襲襲,自從他鑿路以來,不管白天夜裡都沒有鳥鳴了。
遲衡的耳朵裡,只有石頭崩裂的聲音。
他無喜無慮,全神貫注,不累的時候是蹲著的,累極就坐著,蓬頭垢面也不管。
手底是絕對不會停下的。
因為一停下來,他的心就會像荒原一樣發荒,荒得難受。他也不看天空,白天黑夜都不看,一看遼闊的天空,心就空空落落的,抓不到邊,跟溺水一樣難受。
遲衡也害怕閒下來,砍柴、修繕寺廟,這些都不足充滿無時無刻不在的荒涼。
這種荒涼,會讓他想到不該念想的往事。
往事蝕骨的痛。
一個月前,恆戒說,青竹山很陡峭,老人和婦孺都上不來,連他這樣壯年一個不留神都可能滑下山去,如有一條石路,該多好。
石路,可以修很長時間。
所以遲衡開始鑿路。
這種選擇的對的,遲衡終於不會再覺得靜得荒涼,閒得荒涼。他的虎口,破了又結疤,結疤又破,反反覆覆,終於起了深色的老繭。不單虎口,兩隻手都變得粗糙了。
他曾仰望青竹寺石佛,石佛面部圓潤,衣褶像漣漪一樣流暢。
遲衡想不來,那個曾為工匠的僧人是怎樣一刀一刀將石頭削得渾圓的。鑿石比石雕簡單得多,不需要技巧,不需要費心思去想,只需要將鑿子對準石縫,然後一鐵錘一鐵錘地砸下去。
他不能分神。
因為他砸鐵錘的力氣很大,如果分神,就會砸到握著鑿子的手。比如有一次,一隻鳥兒飛過,聲音宛轉,遲衡抬頭,一個不留神就砸到了手,幸虧當時反應快,砸到指甲時就挪開了,饒是如此,指甲還是黑了一半。
他聽不懂恆素的經,比如眾生涅槃,比如無所則聖,有所則凡。
但恆素的聲音,和經書本身都令心情安靜。
其時,約莫是子夜,遲衡感覺到了倦意襲來。他就地躺下,原只打算閉目一會兒,誰知這一覺過去就是整整一晚。
沉睡之中,他感覺到有人輕輕地拍著自己的肩膀:「小哥!醒醒!」
遲衡醒來,眼前是一個老人。
再看,旭日高照。
歲月滄桑老人的皺紋都是深黑色的,手指也是一道一道的深紋,常年勞作的才有的辛苦,老人笑道:「小哥,為佛修路,功德無量。」
遲衡木然。
「老朽年輕時也修了很多石佛,和石路,說簡單也簡單,說難更難,能修一個月、一年、三年,誰能修一輩子呢?」老人拄著枴杖起身,「要有石路,老朽也能多來幾趟。」
就現在顫巍巍的。
遲衡很疑惑,他是怎麼上來,遂說:「這路不好走,我背你下去。」
老人笑:「老朽自己先走,一個時辰的功夫,到了那石刀口就得歇下來,到時煩勞小哥再背一下。」
總是要背的,哪裡背不是背。遲衡沒多遲疑,逕直將老人背上了,老人很瘦,骨架卻不輕,遲衡背在背上很有些份量。他一路沒停,一口氣背到石刀口。
石刀口,本是一整塊石頭,不知從幾時起,裂成兩半,人若想過,得跳過去——別處更陡峭,根本沒法過。年輕人無礙,老人卻是無法身輕如燕躍過去的。
遲衡不止背他到石刀口,還一路背下去。
一路上老人感恩戴德。
山上無人,到了山腳下時人就多了,雞飛狗跳,也熱鬧。遲衡將老人放下,默默回走。老人將他拽住,千般挽留,他還是不回頭的走了。塵世的熱鬧令他心裡發荒,甚至看到很多人在一起他的腦袋會抽搐地疼。
遲衡逃跑一般回到石路上。
拿起鑿子和鐵錘,狠勁地往下砸。聽到石頭裂開的刺耳的聲音,被蹦起小石子砸到的臉刺痛的痛感,還有那一鑿一鑿刻出的台階,這些才讓他無比的安心。
恆素通常是在早晨和晚上各來一次的。
這天來的是恆戒。
還有小栗子,小栗子躲在恆戒的後邊偷眼看遲衡。恆戒大大咧咧:「遲衡,今天恆素做法事去了。你是哪裡人士?為什麼會被恆素救起?咳,施主,今日的天氣陰沉,早些回寺裡吧,路豈是一時半兒能修成的?」
遲衡飛快地扒著飯,搖搖頭。
見遲衡始終沉默,恆戒就當他腦子不靈光,無所謂,手裡一抖抖出一個網子:「五月魚肥,貧僧要去網魚,你可以來幫幫忙。」
青竹寺是不止食素的,遲衡見恆戒吃過很多次魚。方丈並不阻攔,甚至恆素也吃一點兒,但都淺嘗輒止,大部分被恆戒一掃而光。小栗子無拘無束,最喜吃魚頭湯。
遲衡沒問。
倒是恆戒自己先挑開來說,青竹寺不禁葷,那個修石佛建青竹寺的得道高僧就很愛吃魚吃肉,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修出那麼大一個石佛,後來青竹寺就不禁葷了,只不在香客眼前吃。方丈年輕時也吃,年長了就不吃。
恆戒那漁網子不小,恆戒只在一處網魚。
他生得胖,下水是捉不到的,只能等魚自己落網了去逮,可水急魚肥,魚落網了就會掙扎,掙幾下也有的就逃了。半天能撈上三兩隻算是好的。
遲衡看了看,知道那漁網中看不中用,遂動手拆了四分之一,另用軟枝圈成一個圈。
「這麼小的能捕上?」
遲衡沒做聲,兀自在河邊的濕地上挖了一挖,不知做了些什麼,找了一處水草豐盛的地方,將漁網放進河水裡。遲衡和恆戒各坐一端,小栗子坐在中間,好奇地看著二人。
陽光照著樹影很快傾斜。
只見水光一動,遲衡迅速提起,水光閃耀,網裡一隻魚高高蹦起,卻不及遲衡的手快,瞬間離了水,那魚蹦也沒有,遲衡捉住放在竹桶裡。
恆戒側目。
不多時遲衡的那桶裡已經滿是魚,小栗子高興得不像話,先前還怕遲衡,這會兒努力克制恐懼靠在遲衡身邊,見水光一動,立刻稚聲稚氣地大喊:「動了,動了!」
這一喊,魚都跑了。
遲衡看看空空的漁網,再看看小栗子。小栗子立刻脖子一縮,瑟瑟地看著遲衡,立刻跑回恆戒身邊躲在他身後。恆戒開口:「跑就跑了,仁心仁德,小魚還是要放生的。」
遲衡沒吭聲。
不多時,這邊的桶就滿了,恆戒那邊只有小魚一條。遲衡收了網,將桶交給恆戒。恆戒樂呵呵的接下,在桶裡撈了幾下,桶裡的魚都極肥美,最小的那條也比恆戒的大許多。恆戒把桶裡小一些的魚全撈起放生,留下五條最肥的。
小栗子眼巴巴地說:「大師兄,為什麼放了啊?」
「小魚,不食。」
「那怎麼上次我們還吃了一盤更小的小魚仔呢?才這麼短!」小栗子鼓著圓臉蛋,短小的手指比劃了一下,困惑地反駁。
恆戒依舊樂呵呵:「這次夠多了。」
小栗子不甘心:「我們可以做臘魚,臘起來慢慢吃,可以天天吃,天天吃,天天吃。」
恆戒擺手:「你還小,不懂,東西是有數的,你這會兒都吃完了以後就沒得吃了,不可貪心,一旦貪心以後就得傷心。遲衡施主,貧僧就先回寺裡了。」
恆戒一手提著魚桶,一手拉著小栗子,小栗子手裡拎著漁網。
二人踩著石階,慢悠悠地上去了。小栗子腿短,邁一步都費勁,夠著恆戒的手一步步上前,遠遠的還聽見小栗子問恆戒,為何這個施主捉魚這般厲害。一大一小,很快隱入林中。
到了傍晚,小栗子送過蒸好的魚來。
而後飛快跑了。
十五的月又圓了,恆素乘著月色回來,風塵僕僕,坐在石階旁歇息。遲衡看他很是狼狽,衣服都破了,腿上還有血跡,便開口:「你怎麼傷了?」
他一開口,還把恆素嚇一跳。
「剛才上山時,沒看清路,滑下去了,還好被石頭掛住,沒什麼大礙。」恆素一邊說,一邊將擱置的食盒打開,果然是兩倍的量,一半食完,一半完好。
恆素拿出筷子,端出盤子,見是魚,笑了。
恆素嘗了兩筷子,訝然道:「這魚的味道,好像方丈下的廚,罪過罪過。」埋頭將魚和野菜都吃完了,神色平常,與尋常人一樣。
遲衡依舊埋頭鑿路。
恆素數了一數:「你越鑿越快了,今日比平常都多。」
遲衡越來越嫻熟了,這邊讓火快快燒著,那邊砍柴或磨礪或鑿路,兩不耽誤。他只鑿石,心無旁騖,自然是快的。二人無話,恆素又誦起經來,遲衡停下來,放下鑿子,走到河邊,站在水裡。
恆素心裡一緊,怕他想不開,遂跟在他背後。
誰知遲衡竟然拿出網,捕起魚來,恆素才寬下心,繼續誦經。說來也奇,他誦經,也不驚魚,遲衡捕了五隻就上來,揪了幾根草繩往魚鰓一扣一系一結,倒掛著交給了恆素。
之後,每到傍晚,吃過飯,遲衡就去河裡捉魚,恆素就在河邊唸經。
青竹寺再沒斷過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