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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和三十二年,春已暮。
一枕香夢,滿屋清芬蘊藉。唐天霄彷彿聽到自己愜意滿足的一聲歎息,才慢慢地醒轉過來。
他自軟榻上坐起身,耳邊還有女子清脆悅耳的笑聲快活地迴盪著。
可她的模樣到底模糊了,纖巧的影子裹在一襲火紅的衣衫裡,明明那樣的耀眼,偏偏抵不過那越來越濃的霧氣。懶
前一刻他明明還清晰地看到她的容顏,淺笑嫣然,明媚無雙。
她的手也纖細而溫暖,一點不像會拿著大鞭子抽人的手。
她把她的手放在他胸前,感覺到他不規則的心跳時,曜石般的黑眸彎起,笑得張揚而得意。
而他竟不介意她的張揚,她的得意,胸口漲得滿滿的,彷彿灌了蜜,甜得膩人,卻萬萬不捨得丟開那樣的笑容。
可這一刻,懷中已是空空的了。
胸口也是空空的,不知誰將剛剛那甜得膩人的蜜挖了個乾淨,點滴不剩。
一抬頭,看到了面對牆上的畫像,卻是伊人立於荊山頂上,執著她的鞭子,巧笑倩兮地向他俏皮凝望。
他站起身,手指撫過畫中的人兒,心裡便安妥了些。
畫名《薄媚》,是他親手所畫,並題了一支《相見歡》。
憶攜手探流霞,
剪瓊花,蟲
淺媚伊人、飛袖舞韶華。
幾回醉,
相思淚,
恨無涯。
流水泠泠、金闕倦暝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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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見歡,相見歡,生離死別,永不相見,何來歡喜。
唐天霄輕歎,轉頭問靳七:「都預備好了?」
靳七道:「都已預備好了,皇上這便出發嗎?」
從皇后可淺媚去世第二年開始,大周皇帝似愛上了荊山,幾乎每年的暮春和隆冬季節都會微服前去呆上數日,卻不再是打獵。
很多時候,他只是竟宵坐於山頂,從日落枯坐到日出。
那麼冷的風,那麼長的夜,他恬然安靜地倚著山石坐著,彷彿在等著什麼,又彷彿什麼也沒再等。
荼蘼花開的歲月裡,他在他的江山無限裡默數流年,靜靜地啜飲自己一手釀成的孤單無邊。
唐天霄定定神,望向窗外,「什麼時辰了?峰兒在哪裡?」
靳七答道:「還未到丑時呢,太子殿下應該還在乾元殿見那些大臣吧!」
這幾年唐天霄越發倦於朝政,加之思念可淺媚,風疾不時發作,眼看太子唐千峰機敏慧黠,只將朝政交給他,自己常年在怡清宮內靜養。此時他要出宮,便記起又有許多日子不曾過問朝政,說道:「不如我們悄悄過去看看他吧!到底年輕,那些重臣哪個不是八面玲瓏的心思,別叫人欺負了他去。」
靳七忙應了,心裡卻想,太子唐千峰麼,分明大有乃母之風。不去欺負別人就好了,又怎會給別人欺負了去?
走到怡清宮宮門前,他忽頓住身,打量著四周,問道:「我們這院裡種了荼蘼麼?怎的宮內俱是荼蘼清香,出了宮卻聞不著了?」
「荼蘼?沒種吧?不過這會兒,荼蘼也該開花了。」
靳七奔回院內,嗅了又嗅,委實聞不出什麼來,也不敢說,只道:「晚點奴婢問問,或許有宮女在院裡撒了荼蘼所制的香露也說不定。」
「哦!」
唐天霄有些失望,默然望著那黑底飛金的「怡清宮」三字,恍惚又回到了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月光如水,那不識好歹的女子在牆內恨恨地怒斥:「若再來吵我,我要養兩條大狼狗,開門放狗!」
他在牆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從從容容地應對:「我是真龍天子,並不在意一飛沖天!」
爭吵聲中,他自牆頭一躍而下,鳳眸斜飛,烏瞳含情,微笑著撲向他唯一冀望的幸福……
他輕笑,卻慘淡。
風捲流光散。
那些快樂,如指間流砂,天際殘雲,一去不復回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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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清宮距離乾元殿並不遠,轉瞬即至。
他止了值衛通報,只帶了靳七緩緩走進去,立在正殿窗下聽裡面的動靜。
只聽有大臣在奏道:「太子殿下,丁相家的公子搶了民女不假,不過丁相功在社稷,向來侍君謹慎;何況這民女出身微賤,藉由丁相一家人平步青雲,未必不是幸事。丁公子雖是荒唐,想是丁相政務纏身,才疏於教導。諫議御史以此參奏當朝丞相,未免小題大做了。」
清朗的少年笑著回答:「哦?那麼,以你之見,又當如何呢?」
「依微臣看,令丁相將丁公子重重責罰一頓,從此嚴加管束也就罷了。」
「那可不成。丁相乃本朝股肱重臣,政務纏身,若是把精力移到管束兒子上去,誰來為孤分憂?」
「這……」
「對了,聽說那民女父親是個落第秀才,頗是吟得幾首好詩,想來也是閒得很,既然丁相無暇教導愛子,不如就把丁公子入贅到民女家中,由那秀才慢慢教導吧!」
「啊,殿下,這萬萬不可。丁公子已經娶過妻,怎可再入贅別家?」
「那簡單,讓丁公子寫張休書,孤為少夫人另外指門好親事便是。」
「他的少夫人……聞說甚是貞德。丁公子雖荒唐了些,他夫人卻曾說道,生是丁家人,死是丁家鬼。」
「要是丁家人麼,也簡單,把少夫人直接指給丁相,也正好可慰丁相政務纏身之苦。」
「……」
少年的聲音已冷了下來:「這事便這麼辦吧!傳孤的話,要麼把丁公子入贅民家,讓他人代為管束;要麼讓丁相辭了丞相之位,免得政務纏身,累他子孫不肖,禍害我大周子民!」
「……」
好久,只聽裡面幾名大臣低聲道:「殿下英明!」
大臣們魚貫而出時,已見到立在丹墀前的唐天霄,唬得忙又跪倒在地。
唐天霄淡淡道:「都平身吧!若有哪位再政務纏身,連兒孫都約束不住的,可以自行請辭回老家看孩子。愈是高官,愈當做眾人表率,還敢來求情,是欺朕身子倦怠,管不著你們,還是欺朕的太子年少?」
唐千峰在內聽得父親說話,忙走出來相迎,笑道:「父皇別氣壞了身體,他們哪裡在為丁相求情?不過是兒臣閒得無聊,找他們過來聊聊家常而已,並無甚大事。」
他此話不僅是怕父親動怒傷了身體,還維護了一眾大臣免受唐天霄訓斥,卻也算得心思玲瓏了。
見他言行處事得體,唐天霄心中甚慰,遂攜了他的手走入殿內。
待唐天霄坐定,唐千峰親自從宮女手中接了茶盞奉上,笑道:「這天氣一和暖,父皇氣色似也要好了許多。若再開懷些,那風疾估計也會慢慢除了根。」
唐天霄輕歎道:「若你再大些,朕便在山間隱居著,每日曬著太陽,吹著玉笙,靜靜地看那花開花落,不再有那些愁煩之事,自然便好了。」
可沒有了愁煩之事,不是一樣還有相思之情?
讓他時時風疾發作的,不是那些朝廷的紛繁政事,而是可淺媚十餘年不曾磨滅的如花容顏。
只怕唐天霄因方纔之事心情不悅,唐千峰也便絞盡腦汁找些趣事來講給父親聽,倒也說得眉飛色舞。
他的身材頎長,酷肖其父;容貌卻承繼了可淺媚的精緻,舉止間的俊逸瀟灑,比少年時的唐天霄更勝幾分。
提起隱居,唐天霄又憶及往年與可淺媚於荊山相偎相依共度的時光,一時眩暈著,也聽不太清唐千峰都在說些什麼,只是模糊間又似見到那個明媚無雙的女子在跟前美眸流盼,格格的笑語沒完沒了地盈於耳邊。
他輕輕道:「淺媚,你真的鬧得很。」
唐千峰的身體僵住,小心問道:「父皇,你說什麼?」
唐天霄恍然大悟,看一眼殿前滿目的春光韶秀,說道:「沒什麼。只是覺得,如今這天下,還算得上清平。」
唐千峰笑道:「父皇少年時便一統江山,天下無不臣服,如今連北赫也稱臣納貢,這大周疆域,已經遠超歷代帝王。別說父皇,就是兒臣閒了,都想四處走走,好好游賞游賞這如畫江山。」
「如畫江山……」
他不知是自問,還是問著自己的愛子:「可為何……這般無限寬廣的江山,填不滿一個人的心?」
唐千峰怔了怔。
而唐天霄的目光更見縹緲,遙望著遠遠的天際。
流雲悠然,來去無蹤。
江山再大,卻留不住悄然逝去的那一抹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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