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嫁給爹這麼多年,只有娘生四妹差點難產的那一次,外公才去了京城。一直到現在,他一直安居在這裡,從沒有離開一步,不論是姐姐大婚,還是她嫁人,他也不曾離開這裡,可是如今為了她,那麼年邁的一個人,竟跋山涉水踏足那個他無比厭惡的官吏之都。
想到這裡,她只覺得心中一處柔柔地軟了下來,那逐漸清明的眸子,又漸漸地泛起熱霧。
「這位是?」進了屋,端坐主位的宋老便盯著一直跟在外孫女身後的男子,沐青零拱手一揖,正要回答,宋老夫人已笑著接過話頭,「這是什麼話,跟樂詞在一起的,除了雅王爺,還能有誰?」她在旁邊瞧著好久了,這雅王爺雖然風流在外,她原先也想著樂詞嫁了這麼一個人只怕是要受委屈,可如今瞧著他看樂詞的眼神,一顆心終於鬆了下來,沒有錯,這個人,是愛著自己這個孫女的。
正滿意地微笑點頭,卻聽得他在旁介紹道,「兩位老人家誤會了,在下是沐青零,並非雅王爺,我與樂詞原是相交多年的朋友,這次來,是因為江南的產業出了點問題,正巧樂詞也打算回來探望兩位老人家,於是我們便相約而行,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宋老的臉登時黑了,宋老夫人原本笑意盈盈的表情也陡然僵住。
陶樂詞見氣氛不對,連忙解釋,「外公,外婆,這次我能平安回來,多虧了青零,是他冒著危險,潛入雪涼王府救我出來的,如果沒有他,樂詞現在只怕仍是複寫竹的囚中之鳥。」
「不是雅王爺救你出來的麼?」宋老夫人驚愕,「可是你娘來信說,雅王爺早在一個月前,便已率軍前往雪涼。」
這回輪到陶樂詞愣住了。
他當真來救她了?可是為什麼沒有見到他,也未曾聽到一點風聲,他若是率兵前來,必定會在雪涼這邊引起波動,可是她在竹王府多日,並未聽到半點消息啊。
莫非他是暗中行軍,雪涼這邊不曾察覺,所以才沒有動作?還是複寫竹早已識穿他的計謀,佈兵埋伏在途中?想到這裡,不由輕咬下唇,一個月了,竟沒有半點消息,莫非他出了什麼意外?
轉頭,「青零,你當日救我時,可曾聽到什麼?」
她的表情平靜,問得也漫不經心,彷彿那個人的生死,於她已沒有什麼關係。可是儘管掩藏得很好,他還是輕易地捕捉到,在她眸子的深處,一閃而過的擔憂與不安。
他低頭,皺著眉沉思了一會,才道,「當日我入王府,不過一日時間,而且期間我多與你在一起,你忘了?總之,那日,我是不曾聽到什麼的。」頓了一頓,又彷彿想起什麼似的抬頭,「樂詞,你可還記得?在我們突圍離開那時,不是有人來稟報麼,雖然當時情況很亂,聽得並不是十分清晰,但那人神情慌亂,如今想來,想必是他來了?」
「丫頭,你寫封信去京城問問情況,至於這位沐公子,」宋老望向他,目光疏淡,「你對樂詞的救命之恩與同路之助,他日老夫定當厚禮相報,只是方才聽公子所言,似乎還有要事在身?如此,老夫就不強留公子了。」
「外公……」他這話,不就是下逐客令麼?
沐青零卻溫和有禮地拱手笑道,「多謝宋老爺為青零設想,如此,就不打攪了。」又轉向陶樂詞,瞇瞇一笑,「樂詞,有空我再來看你。」
沐青零走後,宋老夫人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他好歹救過樂詞,一路上對樂詞也諸多照顧,你不以待客之道禮遇便罷了,竟然還要別人看你的臉色?虧你還自詡為知書識禮的儒君子!」
宋老冷哼一聲,拂袖而去,「我就不信你看不出他對詞丫頭的狼子野心!」
趕了這麼多天的路,自然滿身疲憊,於是用過晚膳,安置好碧玉,陶樂詞便回了房歇息。院子還是原來的樣子,乾淨整潔,看來是有人定期整理,她暖暖地笑了笑,推開房門,一腳才剛邁進,突然一股拉力猛地將她一扯,她心中一駭,以為進了賊人了,正要驚叫,微啟的唇卻被什麼柔軟的東西惡狠狠地覆上,那力道,那氣勢,宛如山崩,亦如地裂,凶凶然地向她襲來。
那呼吸,那氣息……
她猛地震住。
閉上眼,再睜開,她以為恍在夢裡,可是這觸感是如此的真實,那熟悉的氣息就近在咫尺……原來,竟都是真的麼?
無數次,幻想過與他見面的情形,也無數次,幻想過當再次見面的時候,應如何面對。可是此刻,等到那人真的出現在了她的面前,那些曾經的幻想,竟消逝得無影無蹤,最初的震動過後,她恢復了出乎所料的平靜。
思緒飛轉,卻不過一瞬。
感覺那人的舌頭靈巧地撬開她的貝齒,肆意侵略,她再不猶豫,用力狠狠地咬下。
那人猝不及防,痛呼一聲,趁這當口,陶樂詞一把掙脫他,飛快地跑出屋外,大喊,「來人啊,有——」賊字還沒出口,便被人一把摀住了嘴,抱著進了房。
她叫的聲音不小,可她住的這個院子是宋家的後院,離主屋有很長的一段距離,自然聽不到這邊的動靜,至於碧玉,雖然就住在同一個院子裡,可興許是因為連日趕路累睡沉了過去,竟也沒有聽到她的呼叫。
那人點了燈,在燭火的搖曳下,映出一張明顯風塵僕僕、神情憔悴,但明顯還是傾國傾城,甚至比畫還要精緻的臉。
眸子不再墨如黑玉,中間綴了絲絲的血絲,彷彿有無數的夜不得安眠。
那常常以玉冠束著的長髮,此刻只是鬆鬆散散地隨意綁著,有幾縷甚至散了出來,垂落肩上,帶著幾分落魄的味道。
這個人,以前無論何時何地見到他,從來都是優雅從容,完美無缺的,但今天卻以這樣的模樣出現在這裡,綴滿血絲的眼,凌亂的發,沾滿灰塵的衣衫……
這樣的他,是她從沒見過的。
然而儘管如此落魄,如此失態,但是望上去,竟也另有一種奪人心魄的美。
「樂詞,是我。」他鬆開捂著她的手,聲音竟然嘶啞。
他望著她,深深地望著她,甚至連眼睛也不捨得眨一下,彷彿只要一眨眼,她就會消失在他眼前似的。沒有她在身邊,兩個月的時間,他已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撐過來,思念成狂,只要一閉眼,便是她站在城牆上那蒼白的臉容,痛,似乎從來都不曾停止過,就算現在見到她了,那痛卻反而更甚,彷彿有什麼東西撕扯著他的心。
她的表情有些害怕,看著他的眼神,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看著他,不安佔據了他的心房,於是他又重複了一次,「樂詞,是我。」
那清澈的眸子卻愈發地迷茫起來,嘴唇動了動,像是要說什麼。
那種不安感更甚,他扯起俊逸的唇角,似水般溫柔一笑,強自鎮定,「樂詞,你是怎麼了?」
皺著眉看了他許久,蒼白的嘴唇張了幾下,終於,他聽見她的聲音,「你,是誰?」
他全身一僵,笑容也頓時凝固在唇角。
「樂詞,你方纔,說了什麼?」他以為自己只是錯聽。
那目光依舊充滿困惑與戒備,「你是誰,為何知道我的名字?」
他只覺如雷轟頂,似乎就在一瞬間,山崩了,地裂了,而他,墜入那無盡的黑暗裡。
「你,」他抖著唇,伸出同樣顫抖著的手,想要摸上她的臉,卻被她躲開,他只好又顫抖著收了回來,苦笑,彷彿無邊地蔓延在他的唇角,「真的不知道我是誰麼?」
陶樂詞後退一步,「你是我的什麼人,我為何要知道你是誰?」
他踉蹌後退兩步,因腳步不穩,還差點跌落在地,幸好他身後有張椅子,他便順勢將整個人摔倒在椅子上,然後抬頭,那個眼神,看得陶樂詞一震。
依舊是比女子的翦眸還要美的桃花眼,只是此刻那雙眸子裡漾滿的不是勾動萬千女子芳心的柔情,而是比水還要深、比火還要烈的絕望與沉痛。
「你真的,忘了我?」那聲音幽幽渺渺。
陶樂詞咬咬唇,「我本來就不認識你,何來忘與不忘之分?而你一再追問,是公子真的認識我,還是認錯了人?」
公子?多麼陌生的稱呼。他閉上眼,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場夢,可是她看他的眼神是那麼陌生,陌生得彷彿今天只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想起她方纔的呼叫,莫非她真的是將自己當成了採花賊?
她看著他痛苦的表情,似是有些不忍,囁嚅道,「這位公子,一個月以前,奴家曾生了一場大病,有些事也許忘了,不知——」她還沒說完,忽地人影一閃,那人已近在身前,抓住她的雙臂,驚慌失措地問,「你怎麼了?身子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是不是他們為難你了?」說到最後一句,那黑眸陡地一沉,眸色冰冷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