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遵守了她的諾言,於是第二天上午,蘿絲不得不拿著著一籃子三明治,帶著卡爾在阿克頓的封地內做一次簡單的遠足。而我則在今天和莊園的各位管事簡單的見了個面,聖誕節就要到了,很多事情都必須在此之前做出處理。
時代已經發生了改變,莊園的收益在去掉各種稅收之後剛好能勉強維持住莊園的日常,這還是在這些年我們停止了一部分莊園的維修和所有大型活動的前提下。可以預想,幾年以後,這些單薄的收益恐怕只能將將應付高昂的稅收,或者乾脆還不上。
這是眼下所有貴族都正在面臨的難題。這場吞噬貴族的鬥爭進行的無聲無息,表面平和的掩蓋下,這些號稱流著高貴的藍色血液的上層階級人士遭受重創,所有的歌舞昇平不是最後的狂歡罷了。如果再不抓緊時間做出改變,貴族們所引以為自豪的華麗的莊園還有廣袤的土地只會變成一根金絲纏制的吊繩將他們吊死在時代的角落裡。
我微笑著吩咐查爾斯送走這些管事,當書房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胸腔裡撐著我舉止得體的那口氣霎時被呼了出來,我伸開四肢,毫無形象的癱在椅子裡,閉上眼睛。
就我個人而言,我一點都不想管理莊園還有那些土地,因為我對這份工作既沒有興趣,也沒有才華,但是這是我的責任,至少在母親活著的時候,我不能就這樣拋下它。
揉了揉僵硬的臉,我把視線投向窗外的遠山之上,思緒逐漸放空。
書房的窗戶正對著城堡後面的一座矮山,密密麻麻的乾枯的樹枝間矗立著幾座建於十七世紀的瞭望台,灰色的牆身在時間的侵蝕下有些凹凸不平,看上去格外有蕭索之感。
昨天晚餐的時候母親對卡爾提起過這些瞭望台,卡爾表示他很感興趣。或許現在,他們就正在這些瞭望台中眺望著整個阿克頓。
我又發了會兒呆,才坐起來,扯出一張紙放在面前。莊園的問題無法一蹴而就,但是聖誕節就近在眼前,今年母親打算邀請一些親友來阿克頓過聖誕節和新年,還打算組織一場節禮日狩獵活動。天知道早在查茨沃斯我就已經受夠了那些數不清的狩獵活動了。我想不通她為什麼對狩獵如此感興趣,畢竟她從不摸獵槍,或許是因為這樣可以向別人展示阿克頓的財力?
房間門猛的被推開,高跟鞋撞擊地板的聲音響亮的傳了進來。
我頭也不抬的繼續面對著那張紙,順手又在上面寫下一個人名。畢竟在這棟房子裡,敢發出這種聲音的人只可能有一個。
很快,蘿絲便繞過書架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抬起頭看著她,她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轉身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今天的遠足怎麼樣?」我掩住一個哈欠,「我聽媽媽說,你們的目的地是那幾所教堂,還有山上的那些軍事防禦。」
蘿絲沒有回答的我的話。喬治安靜的端來一杯茶還有一些點心,又靜悄悄的退了出去。
等喬治從外面關上門後,蘿絲突然開口道:「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麼錯事,居然要受到這種懲罰!」
我頓了頓,說道:「所以,看樣子你今天過的不是很開心?」
「糟糕透頂!」蘿絲一點也不淑女的翻了個白眼,端起茶喝了一口,「我像個傻瓜一樣,一個人說個不停,而他居然一句話也沒有回應,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讓我繼續說下去還是閉嘴。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對我全然漠視的混蛋就是我未來的丈夫!這一切實在太荒謬了!」
我抿著嘴唇沉默著,最後歎了口氣,說:「或許他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與你這個年齡的女孩子相處,男人和女人的思路本來就存在巨大的差異,更何況你們……」
「你給出的理由,你自己相信嗎?」蘿絲冷笑道。
我停住嘴,垂下眼睛看著桌面,沒有說話。一隻麻雀停在窗口,婉轉的叫了很久,然後倏地一下飛走了。
「不,我不相信。」我說,「事實上,我想不出合理的原因能夠用以解釋他的行為。」
蘿絲用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看著我。
我站起來走到她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生活總是這樣。畢竟,對於我們這個階級來說,能夠擁有一段幸福的婚姻比在沙灘上撿到一顆鑽石還要不可能。但我們還是得努力。不過就算最後失敗了,也不代表整個人生都毀掉了,畢竟人生並不全是由愛情和婚姻組成的。」
蘿絲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抽回她的手,歎了口氣,說:「別提這個讓人掃興的話題了。你剛才在幹什麼?我聽說今天莊園的管事們來了,所以你在處理那些無趣的公事?」
「不,不是那些讓人頭暈的東西。」我順著她的意思放過那個話題,站起來回到書桌後,「我在列聖誕節邀請的客人的名單。我想你應該知道媽媽打算組織一次節禮日狩獵活動的事了吧。」
「哦,天哪,放過那些可憐的鳥吧。」蘿絲走過來拿起那張紙,「讓我看看都有誰……哦,天哪,我沒看錯吧,那是維奧萊特姑媽嗎?」
「正解,母親打算邀請他們一家人過來。」我無奈道,開始在指間轉起了鋼筆,「很有可能,我們親愛的來自蘇格蘭高地的表親們將在這裡一起過聖誕節和新年。」
「為什麼要邀請他們!」蘿絲皺著眉把紙快速的扔回書桌,就好像那張紙上沾著什麼可怕的病毒一樣,「拜託,這是聖誕節好嗎?」
「如果我能做主,我不會讓他們踏進阿克頓一步。」我攤手道。
蘿絲很快就理解了我的意思。
「媽媽真是太無聊了!」她憤憤的坐回沙發上,「沒準兒這是我在阿克頓渡過的最後一個聖誕節,難道就要毀在那群母牛的手裡嗎?」
「不過你可以從事情的另一個角度考慮問題,」我安慰道,「這或許會是你這輩子最後一次和他們一起過的聖誕節了。」
蘿絲冷哼了一聲:「我寧可不要這最後一次。」
我們坐在一起討論了一會兒客人的名單和聖誕節那天要送給僕人的禮物。蘿絲對後一項充滿熱情,我想了想,最終決定將這個任務交給她來完成。比起高高在上的母親,對僕人們充滿善意的蘿絲顯然會挑選出更為符合心意的聖誕禮物來。
下午茶時間結束的時候,蘿絲打算回房間換衣服,走到門口時,她忽然停下腳步,又折回來站在我面前。
「這些天,每當我想到未來,我都感到無比的恐慌。因為我看不到幸福的希望。」她低聲說道,肩膀耷拉著,一瞬間,整個人看上去無助而又疲憊,「如果我和卡爾始終是這種相處的狀態話,我真不知道我還能堅持多久。但我保證,總有一天我會崩潰。」說道最後,她竟然紅了雙眼。
我快步走過去抱住她。我們就這樣保持著擁抱的姿勢靜靜的站了很久,最後她輕輕推開我,抽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別、別難過,」我斷斷續續的安慰道,「這才幾天呢,別這樣悲觀……」
「拜託,別再安慰我了。」蘿絲不耐煩的抬起一隻手制止我,「我們都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是嗎?」
我默然。我也同樣厭煩這些一遍又一遍的虛偽的套話。
「只要我還是理查蒙德伯爵,還是阿克頓的主人,這裡永遠是你的家。」我低聲說道。
蘿絲嗯了一聲,整了整頭髮,離開了房間。
晚餐的時候,母親問起了聖誕節的邀請人員名單。
「維奧萊特姑媽一家,康納利表叔一家,布蘭森伯爵的兒子羅伯特布蘭森,斯圖爾特子爵,還有威爾頓子爵一家。」
康納利表叔是我奶奶的外甥,是奶奶的妹妹,也就是老康納利子爵夫人,在四十多歲的時候才千辛萬苦生下的繼承人。他今年才二十七歲,以前奶奶還活著的時候,經常到阿克頓做客,阿克頓最困難的那幾年,他也伸出過援助之手。他的妻子在五年前難產去世了,現在只剩他和一對五歲的龍鳳胎。羅伯特布蘭森的母親和我的母親是手帕交,布蘭森伯爵去年帶著夫人一同到印度任職總督和副王,羅伯特則被留在國內繼續攻讀大學學位。斯圖爾特子爵是父親的一位老友——他是個非常嚴謹的老派紳士,我一直很好奇他怎麼會和父親那樣不著調的叛逆者成為朋友——他妻子早年病逝,三年前兒子死於車禍,現在只剩他獨身一人在偌大的莊園裡生活。至於威爾頓子爵一家,他們家的二女兒麗貝卡和蘿絲是知音一般的好友,她們在德國德累斯頓相識。蘿絲最近情緒很壓抑,我想,請來她的好友或許會讓她感到輕鬆一些。
果然,當蘿絲聽到威爾頓的名字時,頓時眼睛發亮。
「威爾頓子爵?」母親皺起眉頭,「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威爾頓子爵的長女好像在倫敦因為參加一場爭取,哦,爭取什麼婦女的投票權之類的亂七八糟的暴亂遊行被關進了監獄?」
「呃……」我頓住,看了一眼蘿絲,她瞪大眼睛看著我,臉上全是哀求,「雖說傳聞如此,不過最後據說已經澄清了事實,威爾頓小姐只是路過時不小心被牽連進去了而已,眾所周知,那些激進的活動總是會拖累不少無辜的人。」
「親愛的,我可不傻,還分得清什麼是事實,什麼是遮羞布。」母親掃了一眼蘿絲,「在這一方面,你還有很多東西要學呢。劃掉威爾頓的名字,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夠謹慎的交往可是會毀了家族的名聲的。」
「可是媽媽……」蘿絲迫不及待開口道。
「媽媽,您說的對。」我打斷蘿絲的話,給了她一個眼神示意她先不要說話,「不過或許我們可以單獨邀請威爾頓子爵的二女兒麗貝卡小姐,您或許還記得她,她是蘿絲在德累斯頓交的朋友。畢竟蘿絲很快就要、就要結婚了,我想她肯定有很多悄悄話想要和閨蜜傾訴。」
「客人裡又不是沒有女賓,艾米麗只比你大一歲,蘿絲,你可以向她傾訴你的那些煩心事,何必捨近求遠呢?」母親說。
蘿絲瞪大了眼睛。艾米麗就是維奧萊特姑媽的女兒,她們倆從小就不和,不,豈止是不和,她們簡直是仇人。而我也不喜歡那個過於傲慢的女孩兒。
「上帝啊,媽媽!」我誇張的笑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和艾米麗的關係有多糟糕。」
母親瞪了我一眼:「那可真是大新聞,我從來沒聽說過。」
我瞭然的看了眼坐在對面正興趣盎然的聽著我們說話的卡爾,對著他笑了笑,「媽媽,卡爾又不是外人,這也用不著掩飾。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不用邀請艾米麗表姐,她具有一切讓人討厭的能力。我想您也不忍心讓蘿絲的聖誕節還有新年會在她的手裡吧。沒準兒這是蘿絲在阿克頓度過的最後一個聖誕節。」
母親微微蹙眉考慮了起來,看著滿臉哀求的蘿絲,最後讓了步:「好吧,只能邀請麗貝卡小姐,但如果她不來,那就沒有辦法了。」
蘿絲立刻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謝謝媽媽!」
母親沒有理會她,側頭對卡爾說:「卡爾,你是要回美國過聖誕節嗎?其實如果你願意的話,我非常希望能夠邀請你留下來。阿克頓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熱鬧了。」
我心中一驚,拿著餐具的手頓時收緊。雖然我是那麼的期盼每天都能看到他,但我從沒想過要留他在這裡過聖誕節,因為我迫切的需要一段緩衝的時間來處理我對他的感情,否則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從容的為蘿絲舉行訂婚儀式,然後在教堂裡牽著她的手把她交給卡爾。
蘿絲的笑容僵在臉上,看來這個消息對她來說無疑是個打擊。
卡爾放下刀叉看了我一眼,我立刻低下頭專心的切割著盤子裡的牛排。我怕我的眼神裡會流露出挽留他的情緒。
飯廳裡安靜的嚇人,每個人都在等待著卡爾的回復。母親可能是覺得場面有些尷尬,說道:「別介意,卡爾,是我唐突了。聖誕節是家人的節日,你回美國是理所應當。」
「不不,我想我很願意在阿克頓過聖誕節,露絲。」卡爾微笑道,「不過我要先往家裡拍一份電報,告訴他們我不回去過聖誕節了。」
我乾巴巴的說道:「希望這不會太唐突了,令尊令堂很可能已經期盼你回家很久了。畢竟這樣突然的邀請實在是有些失禮。」
「怎麼會呢?我求之不得。」卡爾看著我說道,「我父母不會介意的,特別是當他們知道,呃,我即將帶回來一位美麗的未婚妻的時候。」他瞥了一眼蘿絲,「他們恐怕也非常願意我留下來,和我未來的家人們培養感情。難道你不希望我留下來嗎,亨利?」
「當然沒有,」我躲開他的眼睛,「你能和我們一起過節我非常高興,我只是擔心這會給你帶來不便而已,絕對沒有任何不歡迎的意思。」
「那麼就這樣定了。」母親高興的說,「亨利,你明天就把邀請函寄出去。我得好好的佈置一下阿克頓……哦,對了,蘿絲,明天跟我出去一趟,我們需要為節日再做幾套衣服。希望他們的動作能足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