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得有些壓抑的房間裡似乎還迴盪著蘿絲聲音,母親臉上愉快的笑容凝固了一般,而蘿絲站在那裡,胸脯激烈的上下起伏著,面頰因為剛才的怒吼而充血發紅。她毫不畏懼的瞪著母親,不過我知道她現在的這份無畏最多只能支撐到晚飯前。
半晌,母親開口道:「亨利,說了這麼久的話,你一定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吧。」然後她站起來,讓守在門外的薩拉把喬治叫了過來。
我知道母親一定是又要和蘿絲好好「談一談心」,讓我迴避則是為了維護蘿絲的顏面,而且在這種事情上,沒有我這個所謂的「媽媽的乖孩子」在身邊,蘿絲的反應不會太激烈。
喬治扶著我慢慢穿過連通女士和男士住所的長長的走廊,走到一半時,我停下來休息,透過鑲嵌在華麗的洛可可式的立柱之間的巨大窗戶,我可以看到掩藏在一片密密麻麻枯黃的樹枝中間的教堂,纖細巨大的十字架高高的伸出來,一隻黑色的烏鴉停在十字架上梳理自己的羽毛,然後「啊——啊——」的叫了兩聲,便扇著翅膀滑進了樹林。
我茫然的盯著那彷彿能刺入天空的十字架,耳邊突然迴響起教堂的那架鋼琴優美的琴聲。
「喬治,幫我換一下衣服,我要去教堂待一會兒。」
喬治愣了一下,「好的,少爺,等會兒我去找人安排馬車。」
教堂的大門一如既往的敞開著。我放開喬治的手,示意他讓我自己走,然後拄著枴杖,慢慢的走到最前排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正前方,一大片色彩斑斕的琉璃窗戶前豎著白色的大理石雕刻的耶穌受難的雕像,耶穌頭上那頂銅製的荊棘王冠被擦得珵亮,清晰的反射著陽光。
我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虔誠的閉上雙眼,低下頭,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默念著耶和華之名,乞求那虛無縹緲的上帝能夠帶走我所有不該有的嫉妒、憤怒和悲傷,給予我足夠的勇氣和豁達去面對現實。
喬治安靜的站在我的身旁,等我禱告結束抬起頭時,問道:「少爺,需要我為您找一位神父嗎?」
我剛要拒絕,就想起那位唱歌很好聽的西蒙神父了,猶豫了一下,便點了點頭,「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們沒花費太多的時間,就在教堂大廳後面的小圖書館裡找到了西蒙神父。這座小圖書館原先收藏的都是關於宗教的圖書和珍貴文獻,只供神職人員使用,直到百年前第十代普雷斯特伯裡公爵將其擴建,併購入大部分非宗教書籍放入其中,才將小圖書館變成整個小鎮的人都可以進入並借閱書籍的公用圖書館。
「下午好,理查蒙德伯爵大人。」西蒙神父微微頷首行了個禮,「有什麼是我能夠幫助您的嗎?」
我笑了笑,「下午好,西蒙神父,我想我或許需要懺悔。」
自從新教逐漸取代天主教,成為英國的主流宗教後,懺悔室便少有人光臨了,逐漸成為了教堂的歷史遺跡。儘管這些刷著紅漆木質小房間每天都會被打掃一遍,我還是沒有選擇那裡,而是跟著西蒙神父來到一間比較小的禮拜堂。喬治體貼得不等我吩咐,便主動等在門外。
我們站在小禮拜堂前鋪著繡有金色十字架的紅色桌布的祭台前,先是由西蒙神父帶著我禱告,然後我們面對面坐了下來。
沒來之前,我那混亂的情緒擁堵在喉嚨裡,彷彿稍稍放鬆,就會傾吐出來。而當我坐下來時,卻發現那堵住它們的閘口好像卡死了一般,讓我反而不知道如何開口。
晚秋的下午總是那麼短暫,微薄的陽光在禮拜堂的木地板上繪下的亮塊逐漸被拉長,傾斜,慢慢變成細長的一條縫,最後倏忽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暗紅的夕陽在牆上留下朦朦朧朧輕薄的一片橘紅。
我抬起眼,對上西蒙神父藍色的雙眼。毫無徵兆的,眼淚從眼眶裡掉了下來。
「他們要結婚了。」我哽咽道,氣管好像痙攣了一般,讓我幾乎無法呼吸,「天哪……天啊……他們居然要結婚了……上帝啊……」
「這太殘忍了……親手將他送給別人……居然還是自己的親人……為什麼是她……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把臉深深的埋在手裡,肺部痙攣著抽著氣,激烈的擴張又收縮,這讓我根本無法順利的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西蒙神父坐到我的身邊攬住我,我把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這份支撐讓我好像找到了支點一般。我放聲大哭了起來。
最後一絲夕陽被天際線吞沒,禮拜堂變得昏暗了起來。喬治靜悄悄的走了進來,燃了角落的燭台,又靜悄悄的退了出去。西蒙一下一下的帶著緩慢的節奏,輕輕拍擊著我的背,好像在哄一個小孩子。
意識到這一點,讓平靜下來的我頓時尷尬不已,連忙坐了起來。西蒙神父遞上一塊兒濕毛巾,這是喬治剛剛進來點蠟燭時順便帶進來的。我赧然一笑,接過來將臉擦乾淨。
電光火石之間,剛才情緒失控時所說的話突然再腦海中閃現。天哪,我簡直想掐死剛才的自己!我居然就這麼輕易的洩露了幾乎算是醜聞的秘密!我的心臟失常的狂烈的抽動了一下,抓著毛巾的手僵住在臉上,一動也不敢動。現在我只希望我剛才的聲音足夠模糊,而這位藍眼睛的神父是個守得住別人秘密的人,
「我有個大我七歲的哥哥希頓。」西蒙神父突然開口道,他的語速很慢,帶著一種低沉的懷念,「我父親很忙,我母親身體不好,所以我算是我哥哥帶大的。我們關係很好。」
我把浸濕的冰冷的毛巾按在眼睛上,安靜的聽他說話。
「他非常聰明,多才多藝,充滿風度,擁有許多高貴的品德,在他十八歲的時候,考進了愛丁堡大學的神學院。他是我們全家的驕傲。而對我來說,希頓就是父親一樣的存在,甚至超越父親。從小到大,他一直是我的偶像。這一直到我十三歲那年。
「我們突然收到從學校寄來的一封信,信裡說希頓犯下了不靠饒恕的過錯,被學校退學了。這簡直難以想像,希頓那樣善良溫柔嚴於律己的人,怎麼可能會犯下讓以至於讓學校將他退學的過錯。我們全家人趕到愛丁堡,接待我們的老師毫不客氣的告訴我們,希頓和神學院的另一個男學生之間產生了世人難容的感情,並且被人發現已經發生了肉.體上的關係,被學校發現後還不思悔改。而另外一位當事人已經火速的退了學,被家人帶了回去。
「這件事證據確鑿,我父母只能將希頓帶回家,無論如何他是我們的親人,父母不能不管他。之後,希頓是gay的消息傳遍了我們居住的小鎮。每天都有孩子往我們家的院子裡扔各種各樣的垃圾,他們不再理我,而是遠遠的聚在一起,編著各種兒歌嘲諷辱罵我。那時我真是恨透了希頓,恨他給我們帶來這樣的羞辱,更恨他即使如此,卻依然沒有忘記那個害他從大學退學的男孩子,他一直偷偷的和那個男孩聯繫。
「希頓在鎮子裡根本呆不下去,只能離開,好在管轄我們那個鎮子卡拉布裡亞伯爵幫忙寫了一封推薦信,介紹他去埃伯特伯爵的托特納姆莊園作男僕。然後就這樣過了兩年,這兩年間,我們從來沒有去看過他,也沒有給他寫過一封信,他寄來的信會被父親直接扔進爐子裡,看也不看一眼。我們當他是個污點,盡量和他撇清關係。然後在我十五歲的時候,托特納姆來了一封信,信裡說,希頓用一根繩子把自己吊死在了房間裡。」
我放下臉上的毛巾,側頭看著西蒙神父的側臉。他垂著眼睛看著地面,燈光昏暗,我看不清他陰影蓋住的臉,卻能聽出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哽咽。
「在收拾他的遺物的時候,我們發現了一本厚厚的上鎖的日記,還有一摞信,那些信全是希頓在大學交往的那個男孩寫給他的。我們按照時間順序看了那些信,在最後幾封裡,那個男孩告訴他自己已經訂了婚,也讓他不要再堅持下去。
「我們也看了希頓的日記。日記從一開始雖然有些悲傷但還算樂觀積極,慢慢的變得低落而壓抑。我們那時才知道,雖然托特納姆離我們住的小鎮不近,但是還是有風言風語傳到那裡,莊園的僕人排擠他欺負他,他無處訴說,只能獨自承受,而與那個男孩互通的相互鼓勵和訴說愛意的信,就是他支撐自己去面對未來的唯一的力量和信念。當那個男孩要結婚時,支撐他世界的支柱便崩塌了。在茫然、恐慌、壓抑、自責和愧疚中,希頓自己也崩塌了。
「他給我們寫了一封遺書,說他很抱歉,帶給我們那麼多傷害和恥辱,他覺得自己已經被上帝拋棄了,生命沒有任何意義,離開這個世界是唯一的選擇。他還說,他終於做對了一件事,就是讓我們再也不用因為他而承受別人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