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茶結束之後,五點到七點的這個時間段,是女人們的休息時間,她們可以脫去束胸衣,換上寬鬆的衣服呆在房間裡,女僕也可以休息一下。
我穿過長長的印著鮮紅的夕陽的走廊,來到女眷的處所,敲了敲蘿絲的門。
「請稍等一下。」蘿絲的貼身女傭貝絲的聲音傳出來。我站在門外等了幾分鐘,貝絲才過來幫我打開門。
「對不起,亨利少爺,小姐剛才在換衣服。」貝絲對著我行了個屈膝禮。
「沒事,我知道。」我擺擺手說,「你先出去一下,我找蘿絲有事情。」
「好的,少爺。」
蘿絲換上了一身深藍色的蕾絲長裙,披散著頭髮,側臥在繡著漂亮的小花的布藝沙發上,手裡捧著一本書,姿態優美,就像拉斐爾的聖母畫像一樣。
「蘿絲……」
「請不要說話,亨利。」她冷冷的打斷,「我現在很累,不想和你吵架。」
「呃……」我抿了抿有些乾燥的嘴唇,走到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下。
蘿絲很美。她有一頭漂亮的紅頭髮,摻了些金色,而從遺傳學角度來說,紅頭髮的人的皮膚比一般人都要白皙,而事實也確實如此。她體態豐腴,不是肥胖臃腫,而是凹凸有致,雖然因此她的腰圍在數值上比別人要大很多,但是整體上來看,卻非常性感,充滿了少女的那種特有的健康和活力,身姿曼妙優雅。
「蘿絲,我認為,我或許找到了能夠解決債務的方法。」我低聲說道,「我有一種非常先進的煉鋼的技術,賣出這種技術可以為我們掙來一大筆錢,所以,高興點,放輕鬆,這跟三年前咱們在這兒做客時沒什麼區別。你的丈夫不一定會在這裡出現。如果這些男士們跟你不相襯,你就不用嫁給他們其中的任何一人。」
蘿絲沒有理會我的話,只是翻過一頁書,繼續閱讀。
氣氛很是尷尬,她一如既往的漠視我的存在,我對此已經快習以為常了,「我們可以慢慢挑選,直到選出一位配得上你的優秀的男士,畢竟你才十六歲。等阿克頓的經濟情況所有好轉,我們就可以在莊園裡舉辦舞會,邀請很多年輕的男士,仔細的觀察他們,然後等到你十八歲的時候,在白金漢宮……」
「得了吧,尊貴的理查蒙德伯爵,」蘿絲又翻過一頁,聲音輕飄飄的,帶著濃厚的嘲諷的意味,「當屠夫要把牛宰掉做晚餐時,實在沒有必要用它將被做成一道國王享用的牛排大餐來安慰它。」
類似的話,她已經說過不止一次了。對於我和母親是屠夫這樣的指責,我聽了心裡還是很不高興的,但是我決定原諒她,畢竟我是一個比她擁有了更多選擇和自有的男人。我摸著袖扣,努力擠出一些能夠緩和氣氛的話,「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看不出你和牛有什麼相似點,蘿絲,你比牛漂亮多了。」
「耶穌啊……可憐的亨利,你真應該多讀些書,這樣你就不用成天想著用成打兒的領帶和五顏六色的袖口來證明自己可悲的高人一等了。」蘿絲輕蔑的冷笑,合上手中的書,「我和牛有什麼區別?一個要被宰殺來填飽別人的肚子,一個要被賣給有錢人,來挽救一個**沒落的貴族的莊園。不管是現在在查茨沃斯選,還是以後在倫敦選,都不會有任何區別。」
放鬆,亨利,她只有十六歲,不過是一個還喜歡腦殘偶像劇的中二少女,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於是最後,我只是很不貴族的撇了撇嘴,外帶翻了個白眼。
蘿絲在父親的引導下,看了很多各種類型的書,這些書包羅萬象,因而她品味極高,思想前衛,大膽開放。而母親和我都只喜歡看流行的小說和遊記傳記之類的。作為一個女人,擁有好學的品質,對於知識懷抱著極大的熱情,願意對身邊的人和事進行反思和思考,這在這個年代是很少見。當然,如果她不和父親一樣,對我和母親總採取一種輕視厭惡的情緒,我會更欣賞她。
「蘿絲,你其實沒必要這麼害怕。」我輕輕說道,「不管家裡有沒有欠債,你最後都會嫁給一個富有的身世高貴的男人,他一定品性優良,舉止得體,收到過良好的教育。而且無論如何,媽媽也不會讓你嫁給一個會讓布克特家族丟臉的男人,比如一個離過婚死過老婆的老男人,或者一個暴發戶。那比賣掉阿克頓莊園更讓她痛苦。」
「所以呢?我該感謝你們,感謝你們給我找了個好的買家?感謝你們把我放在銀餐盤裡端上貴族的餐桌,而不是扔到平民的碗裡?」她抬起頭,仰著下巴看著我,嘴角勾起一個輕蔑的笑容。
我深深的吸了口氣,說:「蘿絲,我不知道你到底看了什麼書,但是貴族的婚姻不像你想的那麼可怕,你看看姨媽和她的丈夫,還有西摩爵士和他的太太,他們都是在社交季認識的,毫無感情基礎的結了婚,現在也非常的幸福恩愛。你在看看爸爸和媽媽,他們轟轟烈烈的談著戀愛結了婚,然後呢?婚後不到一年他們連話都不想跟對方說了。」
「那不叫愛情,那叫一時衝動。」蘿絲冷笑一聲,臉上浮現出不耐煩的表情,「愛情是心靈的互通,是靈魂的交融,兩個相愛的人,他們得有同樣深刻的思想,相似的品味和愛好,他們地位平等,相互尊重,相互愛護,相互理解,每一個不經意的眼神,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將帶有渾然天成的默契。而媽媽根本無法理解爸爸,也不願意理解,爸爸當年明明看到了兩人的不般配,卻在一時衝動之下,懷抱著婚後能夠改變她的可笑想法,匆忙的結了婚,但事實告訴他,兩個思想不在一條水平線上人,縱然因為一時的不理智被強拴在了一起,但也永遠碰撞不出愛情的火花。」
「確實不般配,」我板著臉迅速的說,「不過是爸爸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配不上媽媽。你別忘了,他能夠多麼多年如此輕鬆的當他的伯爵詩人是誰的功勞,而現在我們深陷如此境地又是誰造成的。哦,上帝,我跟你討論這些幹什麼?」我察覺到話題的偏移,有些喪氣的捏了捏鼻樑,繼續說。
「蘿絲,你到底要說什麼?你不想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那我們可以慢慢挑選一個能跟你有共同語言的人。可你一竿子把所有的貴族都打死了,那你想跟誰有什麼心靈的共通呢?」我無奈的說,疲憊的扯松領口,「如果在和你同一個階級,接受同樣教育的人群當中沒有,那你想在哪兒找到那個人?我不是看不起平民,但你不能不承認,他們和我們在思想、行為方式、教育程度等等各種方面,都存在著非常大的差異,足夠把最熱烈的愛情消磨掉。」
「別以為我和你們一樣,我跟你們才是沒有任何共同語言。」蘿絲坐起來,斜著眼睛看著我,「這個階級的男人就知道吹牛,說大話,女人就知道說別人家的閒話,搬弄是非,真是無聊透頂,可悲到了極點!要是……」
「親愛的,你在說誰可悲?」房門突然打開,母親像幽靈一樣飄了進來。她還穿著下午茶時的那件衣服。
蘿絲顯然被嚇了一跳,她站起來,唯唯諾諾道:「媽媽……」
我也說了聲:「媽媽。」
母親走過來,摸摸我的臉,對蘿絲說道:「你又在欺負你的弟弟了?」
蘿絲低著頭,默不作聲。無論她在背後表達多少對母親的不屑和不滿,當著母親的面,她永遠溫柔的像個小兔子,絲毫不敢反抗。這是母親管家二十多年所積攢的威嚴。
「我看你今天很不高興,就讓亨利開導你兩句。怎麼,他說了什麼不合適的話,惹你生氣了?」母親坐在沙發上,語氣輕柔,卻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我,我……」蘿絲眼神飄忽,迅速的瞟了一眼母親,又看向一旁插滿鮮花的花瓶,「媽媽,我,呃,我聽說,聽亨利說,他已經找到一種掙錢的方法,可以解決阿克頓的債務,我是不是……」
「那是男人的事,蘿絲。」母親微笑道,她臉上的笑容像是一個精緻的面具,幾乎從來不摘下,「而我們女人的事,就是給你找一個優秀的丈夫。」
「可是,可是……」蘿絲瞪大了眼睛,她幾乎是用一種怨恨的表情看了我一眼,又哀求的看著母親。
「親愛的,金龜婿不會一直都在,你要抓緊時間才行。」母親又站起來,輕輕的撫摸著蘿絲的卷髮,「你的伊迪斯姨媽是個非常熱心善良的人,沒有她,我們早就只能變賣家產,去洗衣服給人養馬收拾花園來還債了。我希望你高興點,別忘了你受到的教育。別這麼自私,你父親自私的一輩子,我只能忍著他,而你不同,明白了嗎?」
蘿絲軟弱的低下頭,像是受到了驚嚇一般,瑟縮著點點頭。
「非常好,甜心,你可以再休息會兒,就該為晚餐做準備了。」母親很滿意的笑了笑,用食指和中指抬起她的下巴說,「多笑一笑,沒有人想吻一個板著臉的姑娘。」
我跟在母親身旁,護送她回房。
蘿絲失魂落魄的表情還在我眼前浮現,我有些不安的說道:「媽媽,我已經答應蘿絲了,如果我能夠解決阿克頓的債務問題,就讓她晚些結婚,慢慢選一個她自己喜歡的男人。畢竟如果阿克頓可以繼續維持,我找不到讓她還沒成年就訂婚的理由。」
「亨利,你總是這麼善良。」母親停下來,看著我,「如果她像你的羅斯摩德表姐和喬治娜表姐那樣,我當然可以等,但是你看看她。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縱容你的父親隨意的教育蘿絲。」說到父親,母親臉上露出一絲怨恨來。
我拍了怕母親的手,以示安慰。
好在她沒有沉浸在過往太久:「蘿絲滿腦子都是些不合時宜的東西,她現在年齡還小,別人會說這是因為她年少無知。可如果她二十歲的時候還這樣,別人就會說她是自甘墮落,到時候,她就是想嫁都嫁不出去了。」
「如果阿克頓能夠給她一大筆嫁妝,不愁沒有合適的人選。」我低聲說,「再說,就算順從她的意思,讓她嫁給一個她喜歡的人,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布克特還有我在。」
「你才十五歲,不是我看不起你,我的孩子,等你撐起阿克頓,蘿絲已經變成老姑娘了。」母親歎了口氣說,「後面這件事更不用提,蘿絲腦子裡不知道在想什麼,萬一她想嫁給暴發戶或者是平民,噢,上帝。」她迅速的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上流社會的任何一扇門都不會再對我們開放!」
「有錢就夠了,金塊絕對能夠砸開任何一扇門。」我小聲嘟囔道。
母親打了我的手一下,瞪著我驚訝的說:「天哪,你怎麼會有這種暴發戶式的庸俗的想法?你以為我們是什麼人?別像你姐姐那樣幼稚,貴族之所以可以凌駕眾人之上可不止因為有錢。還有,」她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嚴肅的說:「你是我的兒子,我知道你的本事。可別學你的父親,一無是處卻妄想發什麼財。等還清債務,就老老實實的經營土地,至少我們能夠維持住臉面。」
「您就不能相信我一回?」我無奈的笑道。
「你自小就不聰明,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母親長長的舒了口氣,此時我們已經走到母親的房門口,我提她打開門,她的貼身女傭薩拉已經把她要換的衣服準備好了,「你不用為蘿絲擔心,伊迪斯是真心為我們著想,她請來的男客人們無論是財力身份,還是品性人格都是上佳的,全是倫敦最炙手可熱的青年,無論哪一個,都絕對配得上蘿絲。」
「可是蘿絲不喜歡他們。如果阿克頓能夠起死回生,就算養她一輩子又怎麼樣……」我在她的目光下訕訕的閉了嘴。
「喜歡?喜歡又如何。」母親冷笑道,「她要是真那麼缺愛,等她結婚以後,大可以偷偷養一個情人。只要別傷了她丈夫的臉面。」
這就是這個時代女人的可悲和無奈。我不能說母親是錯誤的,我同樣也不能指責蘿絲是錯的。我夾在中間,什麼也做不了。而我能做的,只有盡全力拯救布克特而已,至少如果蘿絲以後要離婚,我起碼能夠再為她招一個入贅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