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杜玉郎
三歲能詩,四歲能,七八歲時已經做得一手讓人讚不絕口的錦繡章。
若問帝都好男兒,杜相府中少年郎。
杜赫剛出生的時候,護國寺的大師曾為他卜過一卦,說他將來必能權勢煊赫,名垂青史。
於是杜老相爺為他取名為「赫」,因他五行缺水,特意提前擬了字當做小名兒,還叮囑全家上下喊他「思源」,以求他能平安健康長大。
杜家三代單傳的嫡孫,杜赫可謂是被從小捧在手心裡長大的。
幸而杜老相爺家教頗嚴,難得人不迂腐,還算開明,方養出杜赫這般風流氣度的少年郎。
杜赫從小就喜讀詩書,廣結好友,十來歲的時候就已經名滿帝都。作為「別人家的孩子」,杜赫從生下來就享受著周圍無數諂媚嫉妒的目光,也早就習慣了那些虛偽笑容背後的假意逢迎,以至於讓他愈發嚮往恣意瀟灑的生活。
杜赫年方十歲,便有許多人家開始打聽他的婚事。這年頭,不只是好女難求,像杜赫這樣家世、才學兼備,又品格端正的男兒更是少見。
杜老太太在世的時候曾經問過他,將來想娶什麼樣的女子為妻,杜赫那時候還小,對男女之事朦朦朧朧,卻難掩驕傲地道:「大丈夫何患無妻!孫兒只要變得優秀,自有賢良美妻在側,祖母不必為孫兒著急。」
那時少年不知愁滋味,意氣風發,琴棋書畫詩酒茶,無一不精通。
人太優秀,被追捧誇讚的多了,難免有點恃才傲物,杜赫也不例外。他雖然人前謙謙如玉,可毫無破綻的笑容背後,深藏著對世俗人情的不屑。
坤儀長公主領了莊皇后的旨意,大肆操辦賞花宴,秋意正濃,帝都無數青年才俊齊聚一堂。杜赫原本是不想來的,這麼好的天氣正適合郊外騎馬賞玩,可無奈杜老相爺下了死命令,讓他無論如何都要參與。
杜老相爺重重拍著桌子,一把年紀了依然聲若洪鐘,吹鬍子瞪眼地教訓道:「我知道你不耐煩參與這種場合,我叫你去,也不是指著你立時就給我定下一門好親事!只是你也不想想,如今你年歲也不小了,合該為以後打算打算,杜家外表顯赫,其實根基不穩,你父親建樹有限,我又老了,將來官場沉浮,還得靠你自己的人脈發展。」
杜老相爺說得口乾舌燥,端起參茶喝了一口,繼續教訓道:「再者說,這次賞花宴,名義上是坤儀長公主,實際是宮裡皇后娘娘打頭,就連聖上都會御駕親臨……別人家裡的孩子都是擠破了腦袋想參加,你倒好,變著法兒的在躲,傳出去,知道你脾氣的倒好,頂多說一句杜家孩子有相爺的清廉方正之氣,不知道的,指不定要說你狂妄自大,連聖上都不放在眼中!」
杜赫被說得啞口無言,只得換上新衣,跟著家裡老相爺一起前往。
杜赫才名遠播,不管是慕名的還是嫉恨的,在這樣的場合,都少不得湊起熱鬧,慫恿他當場作詩聯對等等。
杜赫真心覺得無聊透頂,有種被當成藝妓當眾表演的感覺,偏偏許多人無法得罪,只得擺出一副笑臉跟他們虛與委蛇。
終於尋得一個機會逃脫,杜赫溜溜躂達地沿著羊腸小路鑽進了楓林裡,沒想到林子裡別有洞天,一個小小的池塘,裡面鴛鴦戲水,錦羽在粼粼波光的映襯下,華美耀眼。
可這些在旁邊那只趾高氣昂的孔雀映襯下,便顯得黯淡無光起來。
杜赫逗著孔雀玩了一會兒,便靠在樹後休息了起來,本以為能偷得浮生半日閒,卻不想剛坐下,便聽到有人走了過來。
杜赫原本不打算露面的,卻沒想到看了一出別開生面的好戲,那只驕傲無比的孔雀居然在兩個小姑娘面前展開羽屏。
杜赫也不知道為什麼,居然就這麼唐突地發出了聲音。
小姑娘不過六七歲的年紀,臉龐肥嘟嘟的甚是可愛,一雙眼卻彷彿蘊含著無窮的力量,流轉間透露出不符合年紀的沉穩,和對世事的通透。
可偏偏,本該會顯得少年老成的人,笑容裡卻帶著一絲狡黠,有一種幾欲掙脫世間所有束縛的勁兒。
在杜赫打量她的時候,小姑娘也在不留痕跡地審視著他,那目光如有實質,卻並不讓人厭惡,最後饒有趣味地盯著他腰上那把玉扇。
那是同窗好友趁他不備偷偷拿去的,原本是用來做成扇子討好族中姐妹的,卻不想今個兒剛拿出來顯擺就被他發現,杜赫自然不會隨便讓自己的東西以這種方式流入人手,便毫不客氣地要了回來。
杜赫輕輕撫摸著扇面,玉質溫涼,紅絛墜著一枚小小玉珮,風卻不失美觀,的確很吸引小姑娘的喜歡。
杜赫心中一動,竟然將扇子贈予給了她。
只是,彼時的少年眼中只有那一抹嬌俏獨特的艷紅,而忽略了另一個笨拙起舞的女孩,未來的長長歲月中,絲毫沒有發現過那道如影追隨自己的目光……
本以為只是偶然中的一面之緣,卻不想很快兩人再次見面,杜赫不知為何,心中竟湧起了淡淡的驚喜。
當時,這天下至尊至貴之人就高高坐在上面,周圍聚集了帝都權貴,本應該是全神應對的場合,他卻偏偏走了神。
那個時候,看著皇后娘娘身邊言笑晏晏的小丫頭,心裡反反覆覆只有兩個字。
緣分。
也許他們的確是上天賜予的緣分。
賞花宴過去沒多久,天氣驟
然降溫,飄飄洋洋的一場大雪,催紅了臘梅朵朵。
杜赫進山無功而返,回來的路上因為雪天路滑驚了馬,幸虧得到傅清揚的幫助,才免於一場麻煩。
早聽聞安定侯府的二小姐自小養於中宮,由皇后娘娘親自教養,身份尊貴無比,和幾位皇子公主的關係也甚是親密。
如今見她和四殿下同車出遊,便知道傳聞不假。
許是他的目光太過露骨,傅清揚笑著送了他一瓶紅梅,說是要還他上次贈扇的情意。
原來她從沒忘記過那把隨手送她的玉扇。
杜赫忽然就高興起來,珍而重之地收下了紅梅。
回到相府,還沒顧上看傷,杜赫就急匆匆地指揮下人妥善安置好自己的花。
紅梅傲骨,卻也活不了多久,杜赫不忍看它們凋零,在它們盛放到極致的時候,就小心將它們做成了標本,存放在最喜歡的書冊之中。這樣每次翻看的時候,就都能聞到那股淡淡的清冷幽香。
雪剛一融化,杜赫就迫不及待地去安定侯府下了帖子,請傅清揚一同前往西山梅園賞花。
果然傅清揚不負他的期盼,不同於尋常大家閨秀的刻板無趣,即便他出口成章,若是其他姑娘,早該說出一堆虛情假意的恭維出來,而她偏偏能說出不一樣的見解來。
不過杜赫這般聰明通透的人,一瞧她雙眼滴溜溜轉個不停,就知道她心裡定然有鬼。
果然一試便露了餡。
杜赫哈哈大笑,從小到大,在外人面前他鮮少有這樣淋漓盡致的笑容,可看見傅清揚面露尷尬惱羞成怒的炸毛模樣,就止不住想笑出聲來。
兩人終於扯下了面具,不再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和才學滿腹的權貴子弟,這一刻,才是符合年紀的少年男女,率真坦誠,無關利益地結交相識。
上元節出手相助,讓兩人關係更加密切,一起參與賑濟災民,杜赫才明白自己以前有多麼小瞧了她。
傅清揚行事沉穩,果決乾脆,絲毫不像六七歲的小姑娘,不愧是皇后娘娘一手教導出來的,甚至連杜赫這樣自命不凡,也覺得有些自愧不如。
御筆欽點的探花郎,大盛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三鼎甲,杜赫可謂是光耀門楣,一時間風頭無限,堪稱天下讀書人羨慕嫉妒恨的首要目標。
瓊林宴騎馬探花,望著滿園□□,杜赫幾乎要被迷了雙眼,猶豫著不知該選哪種花的時候,忽然想起了傅清揚。
那樣永遠活力無限的女孩兒,明明生於世俗,長於險惡深宮,卻偏偏有這般磊落坦誠的赤子之心。
杜赫不自覺露出個笑來,伸手折下一枝絢爛桃花,迎著和煦春風,打馬返回。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杜赫將桃花簪在她的髮髻上,看著她如玉面容,只覺得胸腔中湧動著難以抑制的情愫,幾乎就要宣洩而出。
皇上親自賜婚,能娶公主,是多少男人做夢都想不來的,杜赫只覺得手心滿是冷汗,強壓下緊張,不急不緩地謝辭了聖上的好意。
公主金枝玉葉,尊貴無雙,可不是那個能配得上桃花的人,再好,也不是他想要的。
從那一刻起,杜赫就明白了自己的心,如果說以前心高氣傲想娶一個與眾不同的妻子來彰顯自己的優越,那麼這一刻,傅清揚的獨特才是真正打動了他。
只可惜,這世上不僅有一個杜思源,還有盛舒煊的存在。
狩獵遇刺,盛舒煊英雄救美,一時間出盡了風頭。
杜赫那段時間,總是會想起當年護國寺大師給他的批注。
五行缺水,注定一生心如火焚。
水火不相容,哪怕盛舒煊遠赴邊關,在傅清揚的身邊,好像也有他無時無刻不在的身影。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第一個得封親王,手握重兵,戍守邊疆,成就大盛不敗戰神的美傳。
而他,即便在外人眼中是多麼的青年才俊,前途遠大,跟真刀實槍保家衛國的盛舒煊相比,他根本什麼也不算。
杜赫等不及了,帝都風詭雲譎,好像每一天都有新的變化。
權勢爭奪,朝代更迭,變數如此多,讓他實在沉不下心去慢慢籌謀。
一起鳳求凰,多少相思意。
傅清揚戲謔笑道:「司馬相如最後還是一而再地起了休妻納妾的心思,說不得將來杜玉郎也會逼著我寫一首白頭吟!」
那是他是如何的自信承諾,此生有你,絕對不染二色。
可沒想到,他終究是做了負心的那一個。
原來,他也沒有自己想像的那般灑脫不羈,終於還是屈服於現實,成了權力鬥爭的犧牲品。
傅清揚果不同於一般女子,狠絕非常,哪怕是被辜負,依然沒有半點失控,冷靜地讓他此生活在羞愧內疚之中。
可他不甘心,甚至自欺欺人地忽略了事實,一廂情願地認為傅清揚從來不曾忘記過他,甚至留下初次相識的信物,還讓半夏過去照料於他,為以後的鴻雁傳書提供了方便。
一轉眼,歲月催人老,朝堂變幻,世事變遷。
昔日青梅已嫁做人婦,自由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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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杜赫苦苦等候,這些年支撐著他的,只有那一封封情義相合志趣相投的信件。
再見面已經物是人非事事休,可傅清揚依然如記憶中那般,好像這世上沒有什麼可以真正羈絆住她。
原來真正灑脫不問世俗的人,是她。
杜赫還來不及感慨,就被打碎了這麼多年的美夢。
這麼多年的一切,竟然都是假的……
杜赫永遠忘不了傅清揚同情的眼神,憤然離去的時候,心中充滿了絕望、屈辱,只想著回去當面質問半夏,問她為何要愚弄自己!
不曾想,見到的不再是默默跟在身後常會被他忽視的明媚笑顏,而是一抷黃土,陰陽相隔。
杜赫整個人懵了,心裡空落落的,什麼想法都沒了,只呆呆看著那簡陋的墳墓,只覺得比當初聽聞真相的那一刻,還要心如刀絞。
杜赫遊魂一般回到房間,翻出小心珍藏的信件,一封又一封地看完……
他早該發現的,傅清揚怎麼可能有興趣和他探討詩詞書畫?
可現在已經太晚了,說什麼都太晚了……
杜赫在半夏的遺物中發現了那柄玉扇,扇骨圓潤,扇墜膩滑,足以可見常被把玩。
杜赫忽然想起了這麼些年,總有一個人相伴在側,噓寒問暖,無微不至,用自己的全部去成親他琴瑟相合,詩詞相對的美夢。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昏暗房間裡,燈影搖曳中,昔日鮮衣怒馬的少年,如今已經滿身疲憊,顯出永久的孤寂和深入骨髓的落寞。
杜赫一個人坐在床邊,雙手捧著玉扇,忽然間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