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原本設想的場景是齊皇帝氣息奄奄的躺在病床上的。
但是萬萬沒想到,在寢殿中見到的齊皇帝不但沒有半分病容,甚至十分精神奕奕。
而且還有另外一個出乎宋卿意料中的人在——顧彥池。
皇帝寢殿內燃著火爐,暖融融的,齊皇帝與顧彥池兩人席地坐在厚軟的地毯上,兩人之間隔一張矮桌,矮桌上有一盤下到一半的棋局。一旁有宮人跪坐在另一張矮桌上嫻熟的煮著茶,見到太子進來,無聲的對著太子行了一禮。
太子與宋卿進門之後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番場景。
顧彥池與齊皇帝看起來年紀相當,都是面容俊秀,氣質非凡,兩人都穿著便服,長袍蜿蜒在地,看上去實在是一副十分賞心悅目的畫面。
只是在這樣一個時機,宋卿實在是很難有欣賞的心情。
宋卿在短暫的驚愕之後,下意識的抬頭望向領他們進來的周公公。
周公公臉上卻還是面無表情,從他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一絲蛛絲馬跡來。他輕步走過去,對著皇帝輕語道:「陛下,殿下與宋卿來了。」
皇帝只是揮了揮手,眼睛黏在棋盤上,連看都沒看這邊一眼說道:「先喝茶,等朕贏了這一盤再說。」
顧彥池卻是抬眼望了這邊看了一眼,他的目光掃過太子,與太子的目光對視一眼,然後往旁邊微微一轉,與宋卿的視線交匯,那眼神宋卿很難形容的出來,帶著若有所思的意味深長。只是一眼,他就轉開了目光,重新看向了棋盤。
但也只是這一眼,就讓宋卿覺得不安起來。
宋卿實在是很難理解,皇帝特意讓周公公傳旨急召,卻又讓他們坐在一邊乾等是什麼意思?
這一盤棋的時間下的實在是有些漫長。
吃喝了一肚子的茶水點心,抬眼看一眼那邊的棋盤,正旗鼓相當,不知何時才能分出勝負。再抬頭看了一眼那邊的刻鐘,時間已經過了半個時辰。
宋卿感覺每一分每一秒都那麼難熬,更何況剛才顧彥池的那一個眼神讓宋卿心中有些不安。好像是有一個東西懸在自己的頭頂,卻不是知道那是一把刀還是別的什麼,心裡焦躁難安。
這時,宋卿的目光落在身前端坐的太子身上。
認真說起來,太子今年十九,自己比他還要年長幾歲,宋卿雖然臉上沒有顯露出來,但是不斷在棋盤和刻鐘之間移動的目光,總能看出一些焦躁的跡象。但是太子,不僅僅是面上不顯,就連心裡,應該也是沉穩的,不好奇,也不恐懼。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不言不語的看著那邊的棋局,偶爾端起茶喝一口,卻有一種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鎮靜。
宋卿不由得想,太子這樣的鎮定自若,到底是天生的還是後天養成的?孝敏皇后在世時,他已經是這樣沉靜的樣子了嗎?她第一次對太子產生了這樣的好奇。
一盤棋局,整整下了一個半時辰。
齊皇帝一邊將棋盤上的殘棋撿進棋盤,一邊用今天中午吃的什麼的語氣問太子道:「顧家的三個女孩兒,你都認識的,你覺得如何?有沒有喜歡的?」
宋卿愣了一下,這是什麼意思?是準備選太子妃了?稍微一想,宋卿又想通了,也是,太子今年十九,宋卿之前就一直好奇太子為什麼到這個年紀還沒有娶親。再說皇帝的身體不知能撐到幾時,總要在這之前看到太子成親吧。
一念至此,宋卿看向前面的太子,明顯可以感覺太子端住茶杯的手微微頓了一下,然後將茶杯輕放在桌上,望向皇帝臉上浮現出恰到好處的詫異:「兒臣記得顧家表妹有許多個,不知道父皇說的是哪三個?」
這話答得很有意思。皇帝問他顧家三個女孩兒他喜歡哪一個,他卻答說不知道是哪三個,他連是哪三個都不知道,就更談不上喜歡了。
看來太子不大滿意這門親事。
宋卿心中暗道。
顧家的三個女孩兒那除了顧彥池的顧家,想必也不會再有其它顧家了。
齊皇帝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太子話中的意思,笑著說道:「也是。今年圍獵她們都沒去。還是去年過年見過,又是跟在顧貴妃身邊的,想必也是不大記得了。既然這樣,那正好,再過幾日便是結緣節。到時我在宮中設宴,你到時再好好看看。不說別的,都是親戚,也要走動走動了。」齊皇帝這一番話說的有些意味深長。
太子沉默了一下,他的目光投向顧彥池,顧彥池也坦然回望,兩人的眼神中交流了些什麼旁人不得而知,太子只是微微一笑,然後順從而緩慢的答道:「是。」
宋卿從始至終都保持著沉默,這裡也沒有她插話的餘地。她唯一感到奇怪的是,既然是太子選妃,與她又有什麼干係?還要特意帶上她?
顧彥池的目光再次越過了太子落在了她身上,宋卿原本開小差的神思頓時收回,神色一凝,用疑惑的目光看回去。
顧彥池對著她笑了一笑,然後再次將目光投向棋盤,拈子落下棋盤,對著皇帝道:「陛下,離用膳還有些時間,再下一盤吧。」
「也好。」皇帝點點頭,然後對著太子道:「太子先回去吧。」
太子便起身行了一禮:「兒臣告退。」
然後便轉身走了出去。
從東宮匆匆趕來,又等了一個多時辰,只是為了聽皇帝的這幾句話?
就宋卿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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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顧家除了顧彥池以及蕭夫人外,其他人都是站在顧貴妃大皇子那一邊的。
當年太子之爭,顧家在顧貴妃身後可是出了不少力氣。
只是這幾年,太子雖然沒有如何出彩,卻也沒有闖出什麼禍事來,皇帝這邊也實在是看不出有要換太子的打算,再加上這一次粟貴妃吃的這一個大虧,宋卿卻得了越太子青眼。
此消彼長之下。
顧家的立場也就不那麼堅定了。
畢竟,說到底,太子也是顧家的人。
想到這裡,宋卿的思緒忽然就是一頓,突然響起了什麼如果是顧家的女子,那應該是太子的表妹,表哥與表妹近親結婚生的小孩兒會不會畸形?
太子此時心中也有別的心思,根本沒發現身邊人的走神,撐著傘往前走出好幾步才察覺到旁邊的人不見了,詫異的轉過身去,就看到宋卿正站在雪中發愣,雪花撲簌簌的往下落,灑在她的頭上,衣襟上,她卻好似仿若未覺。他心中微微一動,眉頭蹙起,又很快舒展開來,撐著傘走回去,遮擋住落下的雪花。
宋卿此時忽然抬起頭來,下意識的問道:「殿下,你能不能不娶顧家的女子?」
太子怔住了,眼中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宋卿忽然回過神來,頓時十分尷尬卻認真的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比起顧家的小姐,或許別家的小姐有更合適的?比如比如」宋卿比如個半天都沒有比如出來。頓時有些挫敗,這時才發現她居然連一個貴族小姐都不認得。
或許是天太冷了,太子向來冰涼的聲音都有了溫度,他說:「我不會娶顧家的女子。」
宋卿愣了下,愕然看向他,有些不明其意。
「所以,你不用擔憂。」
「是」宋卿應和之後總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勁,卻又想不出有哪裡不對勁。
不等她想明白,太子卻忽然靠近了些,從衣袖中伸出了手來,仔細的將她頭髮上的細雪拂落,又將她斗篷帽子上的雪拍掉,再掀起來替她戴上,然後說:「走吧。」
「啊是。」
宋卿覺得自己似乎太操心了,只怕太子心中早有一番計較,只是若是真如太子所說,不會娶顧家的小姐,但是當時在皇帝的寢殿內,他卻是答應的那樣的爽快。
而且皇帝當時說是讓太子選自己喜歡的,可是選項卻只有顧家的三位小姐,其他的官家小姐,他甚至連提都沒有提,可見這所謂的選擇,也只是在顧家的範圍之內而已。
而且顧彥池肯定也參與其中。
這個舉動很明顯是為了,徹底拉攏顧家的勢力。
有蕭家和顧家在背後。
那東宮之位,太子將坐的更穩。
而讓宋卿稍感驚訝的是,皇帝居然會為了鞏固太子的地位而走出了這一步棋,這是直接把顧貴妃和大皇子最堅實的依靠給摧毀了。可見在他心中太子的地位。卻不如外界所傳的,皇帝一直對這個太子不甚滿意,只是看在死去的孝敏皇后的份上。
回到東宮,元公公,期風盼雨,秀兒阿喜都在宮門外翹首以望。
宋卿遠遠地看過去,看到他們倆臉上的驚喜心裡就是一暖。
「殿下。沒事吧?」期風盼雨都急忙迎過來問道。
元公公打斷了他們,道:「先別問了,天這樣冷,讓殿下和宋青進殿去暖和一下。秀兒阿喜,快去把熬好的薑湯端過來,給殿下宋青去去寒!盼雨你去安排晚膳。這都什麼時辰了,怎麼去了這麼久。」
元公公一邊往裡走,一邊吩咐圍在一起的宮人們,又順手將太子的傘接過來收起,將溫度適宜的暖爐遞了過去,太子把暖爐接過然後十分順手的往旁邊一遞,動作自然的彷彿只是把一個東西讓宋卿拿一下。
宋卿不知道是暖爐,只以為是個什麼東西讓她拿著,就十分順手的接過來了,碰到才知道是暖爐。
一抬眼就對上了旁邊元公公詫異的眼神,頓時就覺得手裡的暖爐有些燙手了,又實在不好意思再遞還回去,只能假裝沒事人一樣的捂著。
屋裡生了幾個火盆,暖和的很。
解了外面厚重的斗篷,整個人都輕快了許多。
不一會兒,秀兒和阿喜就端著薑湯進來了。
蒸騰的熱氣撲在臉上,把凍僵了的臉融化了,宋卿這才捧著碗一口一口的喝了。
又吃了些點心墊肚子。
元公公這才開口問了:「殿下,陛下急召可有什麼事?」
太子輕描淡寫的道:「沒什麼事。只是說了一下結緣節設宴的事情。」
盼雨就忍不住說道:「陛下也是。這麼大冷的天,還下著雪,還特意讓殿下您趕過去。」
「盼雨。」元公公沉喝一聲,喝止了盼雨的言語放肆。
盼雨縮了縮脖子,躲到了一邊,生怕再說錯話。元公公雖然向來和藹,但是真要做錯了事,他也不會輕饒的。
正說著話,廚房的宮人們依次端著食盒進來布膳了。
期風盼雨先試了菜,半刻無礙之後太子再動筷。
這時候就不必要這麼多人伺候著了。
眼看著元公公對著自己使了半天的眼色,只怕是眼皮都要抽筋了,宋卿這才無奈之下對著太子太子告了退,然後隨著元公公一前一後的走了出去。
「好了。說說吧。今天陛下將殿下與你急召入宮到底所為何事?」元公公尋了一處僻靜的場所之後對著宋卿說道。
宋卿倒也沒想著要瞞元公公,便一五一十的說了,只是隱瞞了太子說的不會娶顧家女子這一出。
說完之後元公公面露喜色:「若是能與顧家的小姐聯姻,那可就再好不過了。」
「只是若是結緣節過後殿下不喜歡那顧家的三位小姐可如何是好?」宋卿試探著問道
元公公像是十分驚訝宋卿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說道:「什麼怎麼辦?就說尋常百姓家,也得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況殿下生在天家,貴為東宮太子,一國儲君,選的太子妃將來也是要成為一國之母的,哪能只憑個人喜惡。再說,若是將來有喜歡的女子,大可以納為側妃。這兩者又不衝突。」
頓了頓,元公公又道:「再說那顧家的三位小姐,雖然不是天家女兒,但是家世修養品學相貌,樣樣都是不亞於天家的。坊間有言,若得顧家三女,願送半壁江山。二小姐顧青許三小姐顧青顏都是出了名的美人,顧府的大小姐顧青瑤更是才貌雙全。不僅容貌是天姿國色,就連才學品相,那也是不得了的。當年魏夫子還親口讚過她才思敏捷不輸於男子。還有相士斷言這顧青瑤是鳳凰之命,咱們殿下那是龍子,將來若是登基,那就是真龍天子。兩人難道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麼?」
元公公越說越是開心,那叫一個喜笑顏開。彷彿已經看到太子與那位顧青瑤成婚了。
宋卿撇了撇嘴,在心中默默道,我也是被魏夫子誇過的,卻有什麼了不起了?
自己都沒察覺到自己這是在泛酸。
正要找個借口脫身,卻見期風正一邊匆匆行走一邊四處看,似乎正在找什麼人,目光不經意間往這邊一掃頓時大喜過望,一邊往這邊趕過來一邊說道:「你們怎麼藏得這麼好!害的我號召害的我好找!」
宋卿連忙迎過去,道:「在找我麼?怎麼了?」
「方纔有位宮人過來,我們也不知道他與殿下說了什麼,等那宮人走了之後殿下就要出門。還不許我們跟著。」期風說著。
不等元公公問話,宋卿已是先出聲了:「那宮人你可認得是哪個宮的?」
期風愣了一下說道:「也是奇怪,我在宮裡行走,各宮的宮人不說個個都認得,但總也認得個七七八八了,那個宮人我卻是眼生的很,卻又偏偏不肯通告自己是哪個宮的宮人。我們實在是放心不下,這才來找的你。」
宋卿眉心驟然一跳,心中陡然升起了不好的預感,問期風道:「可知道殿下往那邊走了?」
「我們叫了阿喜偷偷跟著,但是半路就被殿下發現了但是阿喜說,看方向,好像是」說到這裡期風有些猶疑,頓了頓才說道:「說是往長寧宮方向去了。」
長寧宮那是孝敏皇后生前住所。孝敏皇后死後,那地方便成了禁地,怎麼會有人特意傳話讓太子去長寧宮?
宋卿心中此時湧起了強烈的不安感。甚至感覺自己體內的蠱蟲正在蠢蠢欲動
「走了多久?」
期風答道:「少說也有一刻鐘了」
宋卿的眉頭狠狠地一擰,對著元公公道:「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去長寧宮。元公公,勞煩你現在立刻去通知東宮衛,還有各殿的宮人去各宮找殿下,一定要找到為止!一旦有消息,請立刻通知我!」宋卿說完,已經來不及與元公公招呼,直接朝著長寧宮的方向跑去。
雪花夾著寒風吹打在宋卿的臉上,帶起一絲絲割裂皮膚的疼痛,宋卿彷彿毫無所覺,身上的披風太過厚重,宋卿直接把披風解下丟在了地上,身上頓時一輕,卻也瞬間被寒冷包圍身上的額溫度頓時就低了好幾度,宋卿就這樣在雪地裡不管不顧的奔跑起來,她現在有一種極其強烈的不祥的感覺,好像又置身於南嶺裡的那一片湖水裡,正有無數的怪魚潛伏在暗處,從各個角落游出來,將她團團包圍現出了嘴中猙獰的牙齒——
宋卿的心裡籠罩上了死亡的陰影。
宋卿的口中不斷的吐出白色的氣霧。
拼了命的往長寧宮的方向跑去。
太子,千萬千萬,要等我。
千萬千萬,不要死!
作者有話要說:5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