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印清說話的時候,面上的表情十分平靜,床幔之間的光影彷彿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只留下兩人交錯的呼吸聲。
饒是早有準備,俞雲雙的心頭還是一悸。
產子於女人來說本就是一道坎兒,懷胎十月,臨盆之日到來時,便等於一隻腳踏進棺材裡等著閻王爺的宣判,這個時候無論身份多麼尊貴,每個人都是一樣的。
是以從彥國來的和親郡主死於難產,這個結果無論對寧國還是對彥國來說,都不難接受。但是如果安寧郡主並非死於難產,又是誰可以在如此湊巧的時機加害與她,並將此事做得滴水不漏?畢竟安寧郡主身份敏感,當時盯著她的視線只會多不會少。
「她是中了毒。」卓印清的聲音在這時響起,聲音輕得像是喟息,「那毒不會立刻置人於死地,卻會讓人愈來愈衰弱。」
「愈來愈衰弱的毒……」俞雲雙低聲喃喃,「這樣的毒我在內庭的時候曾經聽過,宮妃之中有不擇手段之人,將這種毒下於寵妃日常的膳食之中,毒性吞噬其氣血,導致她身體太弱無法承歡,最終失去了聖寵。」
卓印清抬起眼眸默默凝視著俞雲雙,手卻一直在錦被下把玩著她的手指,動作十分溫柔,似是怕驚擾了她一般:「那毒的效果確實與你說的差不多。當初接生的產婆如今還在,曾對我描述過那日的情形。母親當時身體十分虛弱,我還未生下來的時候,她的氣力已然耗盡,分明已經堅持不住,卻不想放棄,咬著牙命令身旁的侍女往她身上潑冰水,她每昏厥一次,便被冷的透骨的水潑醒一次。」
雖然內室之中燒著炭火盆子,被窩中也放了湯婆子,俞雲雙還覺得十分冷,那冷從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唯有被卓印清握著的右手能感覺出一縷溫熱氣息。
「想來她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所以才豁出性命將我生下來。」卓印清闔住了眼眸緩緩道,「產婆說她接生了二十餘年,從未見過這般烈性的女子,只可惜她終是沒有熬過來。母親斷氣了之後,產婆依照著她的吩咐,硬生生將我拔了出來。」
俞雲雙將手從卓印清的掌心間抽出,用力擁住了他的肩頭。
卓印清笑了笑,輕撫著她的纖細的背脊。
「若非安寧郡主性情如此堅毅,到時候便是一屍兩命,這下毒之人實在歹毒。」俞雲雙深吸了一口氣,問道,「你對這宗案件查了這麼久,可查出來了下毒之人究竟是誰?」
卓印清觸碰俞雲雙背脊的手一頓,俞雲雙能感覺到他的身體逐漸緊繃了起來。緘默了許久之後,才聽到他的聲音響起,金石一般的聲音,卻帶著絲絲縷縷的黯然:「那人,是我的至親之人。」
安寧郡主身居在懷安公府中,能接觸府外之人的機會少之又少,這下毒之人十之八`九出自國公府。俞雲雙原本聽卓印清對於安寧郡主所中之毒症狀的描述便覺得十分耳熟,如今細細思忖一番,倒是與卓印清身體的狀況十分相似。
俞雲雙豁然想起兩人以前在懷安公府時,卓印清曾經對她說過懷安公卓崢在他幼年讓他服下狼虎之劑弄壞了嗓子的事情。
當時卓印清說卓崢對於懷安公爵位的執念遠超出她的想像。而從前些日子卓崢費盡心思,不惜頂著言官彈劾的風險,也要將世子之位傳給庶子卓印澤的做法便可見一斑。
大寧自古立嫡不立庶,只要卓印清活在這世上一日,懷安公的爵位便理應是他的。卓崢想讓卓印澤來承襲爵位,定然會將卓印清這個不受寵的嫡子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卓崢對於自己的嫡長子尚可以陰狠至此,更何況是當初懷著這個他並不想要的孩子的生母?
雖然一切僅僅是猜測,但是俞雲雙卻越想越覺得膽戰心驚。若安寧郡主身上的毒真的是卓崢下的,那卓印清如今的體弱是否也因為中毒?那毒是否和卓崢有關?卓崢可有那毒的解藥?
俞雲雙的神思飛快地旋轉著,一連串的疑問一股腦的竄出腦海,簡直要將她壓垮。這些猜測既讓她憤慨,又讓她激動。
若真是如此,如果她以長公主的權勢相迫,可否令卓崢交出解藥?
只是才想到此處,俞雲雙便又闔眸狠狠搖了搖頭,心頭一派絕望瀰漫。
若是真有解藥,以卓印清的能耐,又怎麼可能到了現在都拿不到?隱閣閣主都解決不了的事情,要麼他不想解決,要麼便真的為無解。
俞雲雙的上齒狠狠咬住下唇,唇齒之間傳來的疼痛卻抵不過心頭的壓抑。
卓印清應是覺察到了她徒然沉重的呼吸,修長的手指順著她的背脊緩緩向上滑,繞過了她的肩頭,最終將她的下頜抬起。
昏暗的床幔間,他琥珀色的眼眸染不上燭火,色澤便變得十分濃郁,像一潭毫無起伏的深淵之水,只消一眼,便讓人沉溺於其中。
俞雲雙眸色烈烈:「那人可是懷安公?」
卓印清闔住了眼眸,輕歎一口氣。
俞雲雙隱隱覺得這個問題她不該追問,任誰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害死了母親,且還一次又一次毒害自己,心中都不會好受。
即便他是卓印清。
卓印清睜開了眼,卻並沒有再回答她的問話,俯下身來在俞雲雙的額頭輕輕一觸,柔聲問道:「我方纔的話,讓你不舒服了罷?你有一個寵愛你的父皇,弟弟雖然冥頑不靈,卻並非無藥可救,你知親情為何,知人心中最柔軟的那一部分究竟是什麼樣的,你本不應該知道這些事情。」
俞雲雙張了張口,嗓子卻如同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般。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
他都掛念著她的情緒。
半晌之後,俞雲雙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將臉重新埋在卓印清的脖頸處,搖了搖頭,聲音悶悶道:「倒不是不舒服,便是覺得心中發澀。若是這世間真的沒有你了,我該怎麼辦?」
卓印清在她頭頂柔黑濃密的發間輕輕蹭了蹭,口吻認真道:「其實我十分怕。無論母親是否中毒,誕下我的時候都十分凶險。我曾無數次想過,待我有了娘子時,便與她兩個人廝守終生,無需什麼子嗣,只我們二人便好。」
俞雲雙聞言一怔,正要抬起頭來反駁時,便聽卓印清繼續道:「但是我沒想到遇到的那個人是你。你心中裝著寧國山河,志向在極頂的那個位置,不可能不要自己的子嗣。所以我所能做的,便是在那個時候守在你身畔,只要我還在這世上,我都會的在你身邊攥著你的手,定不讓你一個人承受這些苦痛。」
俞雲雙與卓印清平日裡相處的時候,雖然無話不談,但如此露骨的表白之言說得並不多。卓印清的聲音沉穩,似是帶著看不見的力量,從心尖最溫軟的地方劃過,深深烙印在了上面,只怕這輩子都消磨不掉,便只想這般與他糾纏在一起。
長燈檠上的燭火似乎燒著燒著移了位置,燃到了臉頰耳畔,俞雲雙鎮定了一下心緒,再抬起頭來,入目處便是卓印清含著笑意的溫潤眉眼。
俞雲雙笑著啐道:「你這些話未免想得太遠了些,你我二人連房都未圓,你便想著孩子。你當孩子是自己蹦到肚子裡面去的麼?」
卓印清恍然大悟:「夫人說這話的意思,是在催我快些圓房?」
話雖然是個問句,他的手卻已然不規矩了起來,從俞雲雙單薄的寢衣的下擺滑入,輕攏慢捻向上行進,一路暢通無阻。
卓印清的手法相比於成親之初已然熟稔了許多,俞雲雙低喘了一聲,紅霞便從臉頰蔓延到了眼角,一雙鳳眸也迷濛水潤了起來。
見了俞雲雙這幅模樣,卓印清哪裡還能忍,半撐起身子正要覆上,俞雲雙卻眨了眨眼清醒了過來,抬手抵上了卓印清的胸口,將他推離了她幾分。
「怎麼了?」卓印清的聲音帶著幾分沙啞,復又俯下身來輕吮著她的耳垂問道。
俞雲雙側頭避過了耳畔酥麻的觸感,神色認真道:「我今日已經被府上的下人說了,說駙馬的身體不好,我應該多憐惜駙馬。」
卓印清的面色一滯:「什麼亂七八糟的?」
「我本來也覺得是一派胡言,但是她還交給了我幾本書,方纔你沒回來的時候我翻看了幾頁,果然如她所說的那般,房`事還需節制,否則會傷身。像你這樣身體羸弱的,在這方面應該更加注意著些才是。」
見卓印清開口要反駁,俞雲雙抬起手來,纖長柔軟的指尖壓在了他的唇上。
卓印清的視線向下一望,她這般封著他的口,他便是想說話,也說不出來了。
「而且……」俞雲雙說到此處咬了咬唇,側頭避過了他的視線,只留半邊臉與紅得發燙的瑩潤耳垂,「而且我如今明白了那事應該如何去做,你沒有觸覺,分明什麼都感覺不到,其實做來做去並沒有什麼快意。與其讓你耗著身體的精力來做,不若便將這些精力省下來好好調養身體,待到你身體再好些了,我們再做那些事也不遲。」
俞雲雙說得頭頭是道,但是無論哪條都是歪理。卓印清簡直恨死了那本書與送書之人,勉強擠出幾分笑意來,對著俞雲雙道:「那書上只說了應該節制,但是我們連房事都沒有行過,怎麼也算不到不節制裡面去。」
俞雲雙的表情卻十分嚴肅:「總之無論怎樣,那事情都十分消耗精力。以前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知道了其中的細節,我又怎能拿你的身體冒險?」
「這算不得冒險。」卓印清道,「你每日便睡在我的身畔,若是不讓我做什麼,我才會憋得難受。」
「那從今往後你我二人便分房睡罷。」俞雲雙一錘定音道,「這點哪裡用得著你擔心,長公主府這麼大,你輪著睡一遍都要個把月的。」
凡是關於卓印清身體的事情,俞雲雙總是出奇的執拗。卓印清知道自己不能硬來,否則定然賠了夫人又折兵。為今之計便是忍,蹲守在此處,待哪天她毫無防備,他再水到渠成。否則本來已經這樣了,若是連床榻都睡不到,只怕往後便更沒有機會了。
凝視著俞雲雙堅定的神情,卓印清苦笑道:「無妨,我可以憋著。」
俞雲雙擔憂道:「莫要這般勉強自己。」
卓印清的笑意已然再難維持,勉強挑著嘴角道:「能與夫人睡在一處,當然不算勉強。」
俞雲雙狐疑看了他半晌之後,終於輕笑了起來,將自己重新埋入他的懷中,聲音像含著蜜糖一樣:「待你身體好些了,想怎樣都好。」
懷中的身軀溫軟,便這般貼在他的身上。卓印清的心頭「咯登」一聲,輕歎了一口氣,今夜只怕不會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