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自那日在御園與俞雲雙不歡而散之後,俞雲宸便不怎麼情願再見到俞雲雙。若不是因為今日是她攜著駙馬的歸寧之日,他不出現,宮內會傳出閒言碎語,俞雲宸必然會躲得遠遠的。
於俞雲雙,俞雲宸的感情十分複雜。一方面懷念著她昔日裡對自己的關愛,另一方面又對她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得到他所渴望的東西而暗恨不已。
先帝尚武,而俞雲宸對於習武一事並不擅長。以前在俞雲雙與裴氏兩兄弟一同拆招之時,俞雲宸便只能默默立在一旁,看著對自己一向嚴苛的父皇,對著俞雲雙露出笑容。那是自己無論如何勤學苦讀,都換不來的讚許。
最開始時俞雲雙也會將他拉入演武場中給他喂招,只是這般的關愛除了將他的笨拙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於他並沒有其他的益處。
俞雲雙應是也看出了這點,漸漸不再邀他,但還是喚來了宮中教習的騎射師父將他單獨分了出來,慢慢教他。
俞雲雙越是將他當做幼弟一般疼愛,便越讓他覺得壓抑。這般的壓抑不僅僅因為自己處處不如她,還因為在俞雲宸將她當做對手的時候,她卻將他當做一個弱者。
一個被她護在自己羽翼下的弱者。
俞雲雙有一句話說得十分對,若是沒有她,他俞雲宸活不到今日。只是俞雲宸在深宮的詭譎之中被她護了千百次,卻沒有一次心甘情願,因為每一次的虎口脫生,都讓他有一種自己在俞雲雙面前處於弱勢,怎麼都翻不過身來的感覺。
到了今時今日,坐在帝位上居高臨下俯仰眾生的人是他,俞雲宸卻依然有這種感覺。每當俞雲雙在他的面前俯首稱臣時,他深入骨髓的壓抑都會讓他覺得這帝位本就不該屬於他,而是俞雲雙讓給他的。
想到這裡,俞雲宸在明黃色袞服衣袖遮蓋下的手情不自禁地緊緊攥住,圓潤的臉龐也漸漸繃起。
「陛下。」靠在九鳳騰翔美人靠上的季太妃倏然開口,打斷了他的沉思,「陛下怎麼一直都不說話?」
俞雲宸闔了闔眼,將手從袞服下伸了出來,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開口笑道:「方纔突然想到了一件政事尚未處理,便走了下神。」
「既然陛下身負要務,還是早些回去的好,莫要在哀家這裡耽擱時間了。」季太妃道。
俞雲宸聽了此話,卻沒有立刻走,反而幾步走到了季太妃的身邊蹲坐了下來,將自己的頭枕在了她的膝上,輕聲道:「不走,在母妃這裡呆著,怎麼能說是耽擱時間?若不是每日裡那些老頭子都來朕面前找別人的茬,朕情願一直都伴在母妃的身邊。」
季太妃聞言,一直平靜的面容上終於浮出一絲笑意,只是這笑意卻在頃刻間被一片陰霾罩住。
俞雲宸卻沒有注意到季太妃的表情,將自己的臉埋在了她的手掌中:「方纔皇姊來,究竟與母妃說了些什麼?」
季太妃沉默了半晌,而後喃喃道:「你皇姊……她竟然知道……」
季太妃的視線越過了殿內的古色陳設,虛虛凝在鏤空的紅木窗牖處,從那個地方,彷彿仍然可以看到不久前俞雲雙離去的背影,鵝黃色宮裝,腰繫環珮壓裙角,頭上簪著金鳳步搖,隨著她沉穩的步伐輒搖,在靜謐的宮道上發出脆響。
聲響玲玲,每一步卻都讓季太妃驚悸。
那件事她自認為做得十分隱蔽,就連俞雲宸都被她瞞住了,而俞雲雙卻早都知道了。可見先帝在時,內庭之中便被俞雲雙安插了不少的耳目。
所幸那日自己與先帝對話時殿內並沒有其他人在場。若是讓俞雲雙知曉了她對先帝說的話,只怕今日便不是向她一跪那麼簡單了。
季太妃說話的聲音很輕,說到了最後,尾音便被宮外內侍清掃庭院枯黃落葉的沙沙聲掩蓋住了。
俞雲宸疑惑問道:「母妃方才說的是什麼?」
季太妃卻驀地收回了視線,垂下頭看向他,眸光染了一層嚴肅:「雲雙如今的那位駙馬爺,除卻成親那日在東華門的遠遠一瞥,陛下亦是今日才第一次見到罷?」
俞雲宸的面色一滯,原本還想詭辯幾句,但是張了口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被季太妃打斷道:「哀家記得方纔你看他的眼神,動作與言語可以修飾,眼神卻做不了假,你莫要再瞞我。」
俞雲宸抬起頭來,點了點頭道:「確實如此,在為皇姊賜婚前,朕確實沒有見過卓印清這個人。」
「這駙馬,是你皇姊自己選的,還是陛下為她選的?」
俞雲宸的眸光閃爍,沉默不語。
這般的情形,即便俞雲宸不說,季太妃也能猜出答案究竟為何了。
「你怎能這般不聽話!」季太妃氣息一亂,面上滿是責備之色,「哀家當初與你說過,即便你登上了帝位,也莫要與你皇姊為敵,你卻幾次三番為難於她,如今倒好,將她賜婚給了一個病秧子!」
「母妃。」聽到了季太妃的話,俞雲宸保持著原先跪坐的姿勢,背脊卻僵挺了起來,「朕方才亦說了,在賜婚之前,朕沒有見過懷安公家的嫡長子。既然如此,朕又怎能知道他是個病秧子?更何來刻意將一個病秧子賜婚給皇姊的說法?」
季太妃應是也覺察出了她口吻過於激烈,深吸了一口氣舒緩了片刻,才繼續道:「那雲雙前兩任駙馬的死,可與陛下有關?」
俞雲宸口吻中染著一絲淡淡的不悅:「既然今日皇姊已經出嫁,母妃現在說這些話,還有什麼意思?」
「作孽啊……」季太妃的
神色隱現苦痛,闔住了眼眸,「哀家原想雲雙今日態度如此絕然,其中興許有什麼誤會,卻沒想到這一切都是真的。陛下怎能這般罔顧昔日你皇姊對你的寵愛……」
「她昔日對朕事事遷就,處處維護,不就是想要將朕溺殺在其中,最終變成一個不成器的紈褲皇子,讓父皇與母妃都對朕徹底失望?」俞雲宸以手撐地站起身來,將腰板挺得更直,咬牙切齒道,「待到她即位之後,便將朕遠遠發配到邊疆苦寒之地,美其名曰當一個逍遙王爺,便如朕如今心中想待她一般。」
「陛下的心中當真是這麼想你皇姊的?」
「沒錯。」俞雲宸斬釘截鐵道,「當初若非舅父聯合朝中言官聯名上奏,最終逼迫父皇將皇位傳給朕,皇姊的今日,便是朕的今日。即便母親讓朕對她委曲求全,又能籠絡她到幾時?她問鼎帝位的野心在父皇尚在時便從未掩飾過。她手中掌著父皇賜給她的長公主令,朕收不得,身邊又有軍部的支持,朕在明面上殺不得,若不趁著此刻她無法起兵逼宮之時,將她推入萬丈深淵,讓她再也沒有實力奪位,待到將來大寧安定之時,便是她將朕推上懸崖之時。」
「陛下……」季太妃將手收回到了宮裝寬博的衣袖下,似是在摩挲著什麼,「可她是……」
「母妃也知道皇姊的為人,這宮中得罪過她的人,又有幾人能得一個善終?」俞雲宸道,「如今我與皇姊已然決裂,若是母妃聽了這麼多,還還是執意想勸和,便想想那些人如今的下場。」
見季太妃的面色也浮現出觸動,俞雲宸深吸了一口氣道:「朕自幼被皇姊壓了一頭,原也沒想到會有今天。但既然父皇將皇位傳給了朕,朕便不能辜負父皇的信任。這大寧的河山朕不僅要守,還要牢牢地守住,不讓任何人染指,母妃還是莫要再勸了!」
話畢,俞雲宸對著季太妃恭敬地行了一禮,轉身大步出了養安殿的大門。
從季太妃的位置,便能看到俞雲宸離去的背影,待到他的身影終於被幽靜的宮道吞噬了之後,季太妃的背脊一鬆,癱軟地靠在了繡著九鳳騰翔的軟榻之上。
蒼白的手從袖中伸出,季太妃將一直在掌心中緊攥著的一隻犀牛角扳指取出,輕輕摩挲著內側已然快被磨平的紋路,深吸了一口氣道:「作孽啊,都是我做的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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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雲雙原本沒想在宮中久留,只是因著告辭之時被季太妃攔下,再加上後面俞雲宸的到來,便耽誤了些功夫。等到她與卓印清出了宮門回到長公主府時,日頭已然開始向西傾斜了。
中秋已過,寂寥落日被秋意凍結成一片暗紅,即便是同一輪圓日,正午時候的暖柔到了此刻也變了臉,夕陽光芒伴著陣陣晚風灑在人的身上,激起透骨寒涼。
俞雲雙知道卓印清的身體扛不住冷,到了長公主府中,便吩咐府內的下人為卓印清去熬製驅寒的薑湯。
因著一直在身邊服侍的映雪還在國公府中打點行囊,此刻來送薑湯的便是俞雲雙的另一名侍女,名喚囊螢。
卓印清從囊螢的手中接過白釉湯碗,眉目含笑看了俞雲雙一眼,道:「囊螢映雪,以前不知道囊螢,我本以為你將侍女喚作映雪只是為了增添致,卻沒想到致之中還有著一番寓意。」
囊螢雖然年紀比映雪長,性子卻不若映雪那般沉穩,聞言「嘻嘻」笑了兩聲,口吻帶著得意道:「長公主剛賜名的時候,囊螢還嫌棄自己的名字沒有映雪的好聽,覺得便是因為如此,殿下平日裡出行才不喜歡帶著囊螢。」
俞雲雙知道卓印清素來不喜歡喝藥,原本在緊緊盯著他,以防他趁著自己不注意的時候做些小動作,聽了囊螢這句抱怨,也忍不住斜睨向她,黛眉微挑道:「你若是有映雪的一半穩重,不該說的話從來不說,本宮也不會不帶著你。」
囊螢趁著俞雲雙視線又轉回卓印清的時候偷偷吐了吐舌頭。
待到自家的駙馬爺終於蹙著眉頭將薑湯喝盡,囊螢掃了一眼脈脈對視的長公主與駙馬二人,不待俞雲雙開口吩咐,便十分識趣地行了個禮,退出了兩人所在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