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印清這人確實是個妙人,待到丁向勳將卓印清給的方子配製出來後,俞雲雙也抽空去了大理寺一趟,那味道確實與暗香的香氣十足得相似。
而從淮陵那邊取證的大理寺評事也於這時回到凌安城,與之同行的,除了那夜進入洞房的幾個人證,還有淮陵侯本人。
俞雲雙僅在下嫁的前一日見到過這位大名鼎鼎的淮陵侯,本以為自己對他無甚印象,卻沒想到一眼便在人群之中將他認了出來。如今的淮陵侯,就如一棵一夜之間被斬斷了根系的通天巨木一般,迅速地枯萎了下去。從桀驁不馴的一方霸雄,變成了一個沉浸於喪子之痛的尋常老人。
原本灰白的鬢髮被打了一層霜,已然尋不出半點黑色,就連挺直的背脊,也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手壓彎了一般,整個人看起來分外傾頹。
見到了俞雲雙,淮陵侯瞇了瞇泛著血絲的眼睛,冷冷盯著她許久,最後終於對著她行了一禮。
此舉看似無禮,但是在熟悉淮陵侯的人看來,他的這般模樣已經算得上是十分客氣了。
到了如今,淮陵侯也多少能猜出自己唯一的嫡子身亡一事與俞雲雙無關。更何況淮陵侯雖然手握重兵,然而因著久居荒蠻之地,在凌安的勢力早已七零八落,此事若是沒有俞雲雙從中周旋,只怕很難由大理寺卿親審。
即便如此,淮陵侯對於俞雲雙仍有怨懟。若是沒有長公主下嫁一事,淮陵世子此刻便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只是淮陵侯當初沒能在俞雲雙孤身一人之時將她除去,現在俞雲雙回到了凌安,便不可能再動她分毫,淮陵侯無法,便也只能將仇恨轉向這整件事的罪魁禍首身上。
七月初五,淮陵世子被害一案開堂審理,由大理寺卿主審,御史令與刑部尚書監審。俞雲雙身為人證出庭,與她隔著公堂對面而坐的,便是淮陵侯本人。
淮陵侯面上陰氣沉沉,死死盯著跪於堂前的禮部尚書江永中不放。那目光若是灼灼烈火,只怕禮部尚書立時便會被燒成一片灰燼。
俞雲雙不禁在心頭深深喟歎一口氣,昔日桀驁不馴到令當今天子都忌憚萬分的淮陵侯,如今卻變成了這般模樣。
老年喪子,人生至痛莫過於此。
丁向勳審案的手法是一如既往的乾淨利落,先詢問人證,而後引出暗香之毒,最終向禮部尚書江永中例行問話。
江永中張口一句概不知情,閉口一句不明所以,將一切罪責推脫到下屬負責置辦長公主陪奩的太常寺卿身上。
太常寺卿先是與江永中爭辯了幾句,但是鐵證如山不容辯駁,最終只能悉數供認。
一番由無雙長公主不惜淚灑奉天殿也要求一個真相的駙馬被害一案,便以太常寺卿秋後問斬,禮部尚書革職而告終。
而俞雲雙雖然為自己洗清了嫌疑,卻因為新婚之夜便沒了駙馬一事,剋夫長公主的名號在坊間廣為流傳。
這個名號傳到了俞雲雙的耳中,她卻不甚在意,付之一笑便也過去了。而裴珩身為與俞雲雙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卻義憤填膺了許久。這一日,他在茶館中將一名暗地裡說長公主剋夫的茶客摁在地上猛揍了一頓,回來便被自家大哥裴鈞訓了一頓。
裴珩一雙眼尾彎彎的桃花眼中掛滿了委屈,梗著脖子對著裴鈞道:「這事兒我不覺得我便做錯了。若不是聖上在其中擺了一道,雲小雙又怎會被人說成剋夫?女子的名聲本就重要,更何況雲小雙還是無雙長公主,皇室的事情,難道也能被他們用來亂嚼舌根子麼?」
裴鈞的面色森冷:「此事再怎麼說也輪不到你來管。這幾日京兆尹已然與我提了許多次,若是你再在皇城腳下尋釁鬧事,我便讓他將你在大牢之中關上個十天半月的,到時候你可莫要怪我絕情,於你不聞不問。」
「大哥!」裴珩揚聲辯解道,「這事……」
話未說完,卻被裴鈞揮手打斷:「這事便這麼定了,以後若是再讓我看到你因為此事與他人大打出手,即便京兆尹不管,我也必然會狠狠罰你。你這便去正廳用晚膳罷,今日早些休息,明日一早便隨我一同去裴家校場訓兵。最近我忙得沒空管你,卻也不能放任你將凌安城鬧個底朝天。」
裴鈞又深深看了面色如晴天霹靂的裴珩一眼,眸光動了動,轉身離去。
裴珩卻沒有如往日那般聽話,一雙手在身側僅僅攥緊,渾身上下抖了抖,而後高聲道:「若是以前的大哥,定然也與我一般,不會放任這般辱人的稱號明目張膽地在坊間亂傳。這件事情聖上是始作俑者,不會去管。雲小雙雲淡風輕慣了,不屑去管。我看不慣,跑去管了管,竟然會被大哥阻止。大哥莫不是覺得雲小雙攤上了那般的名聲,沒人敢娶了,大哥便可以高枕無憂了?」
「放肆!」裴鈞驀地轉過身來,線條剛毅的面上一片冷凝之色,「看看你說的都是什麼混賬話!」
裴珩最後那句話一出口,心中便早已後悔,此刻聽到裴鈞的訓斥,立刻將頭低了下去,向後縮了縮。
「今日你晚膳也不用吃了,現在便去裴家祠堂中給我跪著反省!」裴鈞面無表情冷聲道,「什麼時候想透徹了,便什麼時候出來,想不透徹……」
裴鈞冷哼了一聲:「那便給我在祠堂中跪一輩子!即便讓你死在裡面,也比任由你在外面丟盡了裴家的臉面強!」
這句話畢,裴鈞狠狠一拂衣袖,轉身大步如流星地出了屋門。
裴珩伸出手來在自己的腦門上咚咚咚錘了幾下,而後深歎了一口氣,向著裴家祠堂走去。
在裴鈞與裴珩兩兄弟鬧彆扭的時候,俞雲雙正端坐於長公主府的正廳之中,在她對面的黃花梨木四方扶手椅上,淮陵侯陳肅十指交叉,神色淡淡地直視著她。
「老臣明日便要動身回淮陵了。」陳肅對著俞雲雙道,「今日特來向長公主道別。」
公主府內的下人在這時捧著茶壺進來,正要為俞雲雙奉茶,卻被俞雲雙抬手阻止了,示意他先為淮陵侯倒茶。
待到奉茶的下人離去,俞雲雙這才抬起靜如秋水的眸子看向淮陵侯,而後淡淡道:「本宮卻沒想到淮陵侯來凌安沒幾日,這麼快便要走了。」
「身為侯爵,非天子號令不得入凌安。老臣此番可以前來凌安旁聽犬子的案件已經是天恩浩蕩,再留下去,怕是不妥了。」
淮陵侯早些時候擁兵自重,如今失了唯一的嫡子,倒也謙遜了不少。
俞雲雙對於淮陵侯的話不置可否:「侯爺明日什麼時辰出發?可否告知本宮一聲,本宮也好前去送別。」
淮陵侯卻搖了搖頭:「若無這場荒謬的賜婚,老臣與長公主之間也沒什麼交情,便不用送了。」
提議被不留情面的拒絕,俞雲雙倒也不惱:「既然如此,本宮便在此處提前向侯爺道聲別了。」
淮陵侯泛著皺紋的眼角微瞇,深深看向俞雲雙。
俞雲雙面上坦然的表情自始至終沒有變過。
「其實剛開始的時候,老臣確實懷疑犬子是被長公主所害。畢竟淮陵地處荒蠻之地,長公主孤苦伶仃地下嫁過來,雖然也會被老臣錦衣玉食地貢著,但與凌安的歌舞昇平繁花似錦比起來,與被發配到邊塞沒什麼區別。」
俞雲雙動作閒地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而後緩緩道:「那侯爺未免太小看本宮了,本宮自幼便在軍營之中摸爬滾打,十六歲時便隨軍出征。論疾苦,在淮陵的錦衣玉食可算不得苦,本宮更不可能因為這個,便去毒殺自己的駙馬。」
淮陵侯聽了此話,卻驀地繃直了背脊,原本還憔悴頹廢的眼神幽深了起來,定定看著俞雲雙道:「那我們便明人不說暗話,犬子與那太常寺卿素不相識,卻無故被害。而今日堂上太常寺卿因為與禮部尚書有私怨,陷害未果反而累及犬子的說法,老臣是半信半疑。長公主心如明鏡,可否將實情告知老臣,這件事,是該信還是不該信?」
俞雲雙頓了頓,放下了手中的白釉茶盞,開口道:「本宮亦是局中之人,於這件事上,怕是幫不了侯爺了。只盼在太常寺卿問斬那日,世子可以瞑目,走得安穩一些。」
淮陵侯苦澀地闔住了眼眸,緊繃著的背脊漸漸鬆弛,靠回到了黃花梨木扶手椅的椅背之上。
過了許久之後,淮陵侯終於艱難地以手撐著扶手椅站起身來,對著俞雲雙道:「既然如此,老臣便不再叨擾長公主了,這便告辭。」
「還望淮陵侯保重身體。」俞雲雙一面道,一面從座位上起身將淮陵侯送至正廳門口,正要喚來府內的下人將他送出府門,便聽到淮陵侯蒼老的聲線低低傳來:「若是沒有長公主,犬子便不會死。」
俞雲雙的手頓了頓,側過身來看向淮陵侯。
「老臣雖然對長公主的怨恨不減,但不得不承認,比起當今聖上,長公主更適合那個位置。」
話已然挑明到此處,俞雲雙也明白了,只怕不是淮陵侯似懂非懂,而是分明懂了,卻不得不裝作看不透的模樣。
俞雲雙黛眉一蹙,如白玉雕琢的手微微揚起,阻了下人靠近的步伐,口中道:「侯爺的喪子心痛本宮理解,但是這般的胡話,還是莫要亂講得好。」
淮陵侯卻是冷冷一笑:「如今我大寧西有彥國,南有莫國,可謂群敵環繞。長公主尚能看透,聖上卻沉迷於內鬥之中,不亦樂乎。」
俞雲雙面色沉靜道:「淮陵侯既然能說出此話,便也是看清了如今的局勢。」
淮陵侯瞇了瞇眼,卻是向著俞雲雙行了個別禮,兀自轉身離去。
俞雲雙目視著淮陵侯佝僂的背影漸漸走遠,直到貼身丫鬟映雪走到了俞雲雙的身後,這才輕歎了一口氣,轉過身來。
映雪將一封折疊齊整的信箋雙手捧到了俞雲雙的面前。
「怎麼了?」俞雲雙從映雪手中接過信箋,「誰送來的?」
映雪一直恭敬地低垂著頭,聽到了俞雲雙的問話,這才抬起眼簾,脆生生的聲音,口吻卻十分沉穩:「是隱閣的人,邀長公主前去隱閣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