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城位於凌安通向各處的樞紐處,城池並不算小。俞雲雙隨著屈易一路向城西而行,饒是坐著馬車,也約莫走了小半個時辰的功夫,才感受到馬車的速度漸漸緩慢了下來。
即便已經時值夏初,秦隱公子馬車的帷幕依舊十分厚實,只要垂下,內廂便是一片昏暗,只能感受到外面的朦朧光線,卻看不到什麼景致。
待到馬車停穩,俞雲雙才抬手將帷幕掀開,明媚陽光柔柔灑在面頰上,終於將車廂內的壓抑一掃而空。
俞雲雙輕吁了一口氣,若不是因為體弱,那人應該也不情願呆在這樣一個密不透風的灰暗空間中罷?
屈易從車伕的位置上起身,來到俞雲雙面前打算將她扶下馬車。俞雲雙卻擺了擺手,微微提起裙裾一躍而下。
屈易瞥了俞雲雙一眼,不以為意地收回了手,轉身走在前方帶路。
相比於話簍子的裴珩,屈易的話顯然不多。俞雲雙隨著他一前一後走在空曠悠長的迴廊之上,兩人之間誰都沒有主動開過口。
迴廊的廊柱與頂部蜿蜒著蔥鬱籐蔓,看起來清朗舒爽,像極了那人的風格。當兩人一同穿過夏意清幽的石榴花園,停在一處位置僻靜的廂房門口時,俞雲雙眼角微挑的鳳眸一掃這滿園怒放嫣紅,詫異詢問道:「這是公子的廂房?」
如此的艷麗的顏色,倒與方才大相逕庭。
屈易的回答十分簡潔:「正是。」
俞雲雙見屈易沒有解釋的意思,便也不再詢問,推開了微掩的房門正要進去,屈易的腳步卻倏然一動,擋在了俞雲雙與廂房門口之間。
俞雲雙後退了一步,黛眉微挑看向屈易。
屈易俊逸的面容上浮現出桀驁神色,對著俞雲雙淡漠道:「我方才應了姑娘來看公子的要求,只是因為此事我沒有阻攔你的權力。但是從昨日姑娘身邊的那小子對我的態度來看,姑娘應該已經這裡是什麼地方,公子是什麼人了。」
「我確實已經知道了。」俞雲雙氣韻從容道,「只是我今日來,與他是誰無關。」
屈易微瞇著眼睛凝視著俞雲雙,似是在辨她話中的真假。
俞雲雙薄唇勾起,漾出一絲淺笑。
半晌之後,屈易垂下了眼簾,眸中的不善也盡數斂去:「既然你知道公子的身份,便也應該知道他的忌諱。公子平日裡無論見誰,中間都會隔一道屏風。如今公子臥病在床,床榻前並未有屏風,卻有一層帷幔。」
昨日俞雲雙亦聽裴珩談過這件事情,既然是對所有人都如此,並不是針對自己,俞雲雙也不甚在意,點了點頭道:「我曉得。」
屈易終於側過身來,為俞雲雙讓開了道路。
俞雲雙徑直推門而入。
即便是和煦夏日,廂房中卻依然點著熏籠。藍釉的掐絲琺琅熏籠就放在外間與內室的交匯處,上面溫著一壺藥湯,咕嚕咕嚕地冒著裊裊白煙,氤氳出了滿室藥香。
俞雲雙一進屋,便被撲面而來的藥香迎了個正著。
蒙叔此刻正斜倚在內室的四方扶手椅中打瞌睡,聽到了響動,立刻警覺地睜開佈滿皺紋的眼睛看向房門處,眼底是一片濃濃的烏青。
見是俞雲雙,蒙叔蒼老渾濁的眼中劃過一絲詫異,緊繃的背脊卻鬆懈了下來,重新靠回到扶手椅中。
俞雲雙輕手輕腳地闔上房門,走到蒙叔身旁,壓低聲音喚了一聲:「蒙叔。」
蒙叔眼角的皺紋漾起,笑看向俞雲雙道:「你怎麼找到這裡來啦?」
「我今日隨友一同去拜訪一位叫做阿顏的姑娘,沒想到竟然遇見了屈公子,聽他說公子病了,便過來探望。」
蒙叔對著俞雲雙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側的紅木扶手椅上:「不用那般小心翼翼的。」
俞雲雙纖長的睫毛呼扇了兩下:「不會將公子吵醒麼?」
「我倒是情願他能被我們吵醒。」蒙叔向內室被層層帷幔遮掩的床榻上一望,輕歎了一口氣道,「顏姑娘的醫術確實不錯,只可惜公子到了現在都沒有醒過來。顏姑娘話說得直白,若是公子今日不醒,怕是……」
蒙叔說到這裡話音有些發顫,蒙住了眼道:「看著公子這幅模樣,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俞雲雙心頭有些酸澀,抬起手來拍了拍蒙叔彎曲的背脊,溫聲安慰道:「公子會醒過來的。」
話雖然這麼說著,俞雲雙的視線卻忍不住向床榻的方向看去。
月白色的帷幔密不透風,只能讓人隱隱約約看到裡面人的輪廓。俞雲雙的耳力甚好,可卻除了那人幾不可聞的呼吸聲,再聽不到其餘的響動。
那聲音實在太過虛弱,只怕情況……
待到蒙叔的心緒平復了下來,俞雲雙收回了手,向他問道:「昨日道別的時候公子的情況似是還不錯,為何今日便成了這般模樣?」
「聽顏姑娘的意思,應是因為昨日趕夜路時著了涼,再加上公子本身身體底子便不好,兩相疊加,這才病得一發不可收拾。公子昨夜到了府中便開始高熱不斷,顏姑娘來的時候已然進的氣少出的氣多。」
蒙叔說到此處,就連嘴唇也跟著慘白了起來,顯然當時的情況十分凶險:「我如今便想啊,若是公子真的出了什麼事,我便跟著他一起去,在下面好歹有個照應。反正我活過了大半輩子,一直孑然一身,若是沒有公子,只怕早
就活不下去了。」
俞雲雙的喉嚨發緊,本想向蒙叔承諾待她回到凌安,一定請來宮中最好的太醫為秦隱公子診治。只是轉念一想從凌安到殷城至少也要花費一日的時間。況且秦隱公子既然是隱閣的閣主,要什麼樣的大夫沒有,又怎會缺了這些。
將馬上要出口的話吞了回去,俞雲雙抿了抿唇:「我可否去看公子一眼?」
想到臨進廂房前屈易對自己說的話,俞雲雙又補充道:「便只是隔著紗帳看一看他。」
蒙叔的面色已然緩和了一些,聞言輕歎了一口氣道:「定然是屈易那小子與你說了什麼罷?去罷,我也去看看熏籠上的藥壺。顏姑娘說公子一醒便讓他服下藥汁,我便一直將它放在這裡溫著,千萬不能給燒乾了。」
俞雲雙見蒙叔緩步走向外間,也跟著起身,來到了距離床榻幾步處的位置停了下來。
午後的陽光耀目,透過鏤空雕花的紅木窗牖灑下,在床榻前的帷幕上印下一層斑駁的剪影。帷幕內那人的身影若隱若現,似是平躺在床榻上,一動不動。
俞雲雙蹲下~身,斜靠在床榻邊沿的床柱上,平視著榻上之人開口輕聲道:「本宮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來看你,本宮分明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
而後,光潔下頜微微仰起,瑩白面容映著暖陽,顯得異常耀目:「不過難得隨心一次,來了便是來了,倒也沒什麼奇怪的。」
「說來本宮身居高位,手中掌著數萬人的生死大權。也領著大軍出征過塞外,一場戰役下來,死傷無可避免。本宮早已看淡了生死,唯一一次悲慟欲絕,還是在父皇駕崩的那一日。」俞雲雙說到此處,神色黯了黯,「不管如何,想到你會死,本宮心裡頭還是有些惋惜。既然能為隱閣閣主,你必然也是有一番鴻鵠遠志的罷?你這般的人,不該死在這個年紀。」
話畢,俞雲雙收回了視線,轉向陽光炫目的窗牖處,口吻舒緩道:「莫要死了。活著,總歸比死了強,不是麼?」
蒙叔為熏籠上的藥壺重新加好了水,走進內室,便看到俞雲雙從自家公子的床榻旁站起身來。
「公子醒了麼?」蒙叔問道。
俞雲雙搖了搖頭。
蒙叔疲憊的面容上黯然神色不加掩飾。
「我今日便要趕回凌安,怕是現在就要走了。」俞雲雙向著蒙叔走了兩步,安慰他道,「公子在今日之內必定可以醒過來的,你莫要太過傷神。」
蒙叔泛著濃濃血絲的雙眼闔了闔,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你是個好心腸的姑娘。」
俞雲雙的眸光動了動。
對著蒙叔行了個別禮,俞雲雙又望了一眼那個被層層紗幕遮擋住的身影,轉過身來向廂房的門口處走了幾步,腳下的步伐卻倏然一頓。
一聲微弱的低咳從帷幔後面傳來,聲音雖然十分小,卻被在場的兩人敏銳地捕捉到了。
蒙叔先是一怔,而後跌跌撞撞地向著床榻的方向撲去,嗓音發顫道:「公子?」
俞雲雙亦轉過身來,視線越過了內室的各色精緻擺設,直直望向床榻那處。
「嗯。」那人的聲音不同於往日的清朗溫潤,帶著疲憊的沙啞,仿若一條被人從中間撕裂的錦緞一般,「蒙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