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叔瞅著俞雲雙這幅模樣,便知道事情必然沒有那般簡單。
果不其然,俞雲雙柔媚狹長的鳳眸微微一凝,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開口緩聲道:「倒也不瞞蒙叔,我如今倒是情願自己昨夜逃了婚,也要比現在的境遇好。」
蒙叔聞言一怔,便聽俞雲雙繼續道:「如今堂也拜了,喜帕也挑了,夫君卻在洞房之夜暴斃而亡,倒是一切都說不清了。」
蒙叔執著馬韁的手一抖,韁繩險些脫手而出,愕然看向俞雲雙。
俞雲雙白皙面容上的神色不是驚恐,亦不是自怨自艾,鎮定到仿若在說別人的事情一般。
「這……」蒙叔瞠目結舌,只覺得舌頭在嘴裡面打轉,連話都說不清了。
車廂內此時傳來一聲歎息,年輕男子溫潤的聲音傳來道:「姑娘節哀。」
俞雲雙聞言,不由向著車廂處瞥了一眼,而後搖頭道:「我與他素不相識,連他長得是圓是方都沒有看清,倒也談不上什麼哀。只是憑白背了一條命案在身,也只能感歎人生無常……」
蒙叔重新執穩了馬韁,半側過臉去對著車廂道:「公子,您醒了?」
「我還未睡。」廂內的男子道,「無意間將姑娘與蒙叔的談話聽了去,還請姑娘莫要介意。」
俞雲雙笑道:「本就不是什麼隱秘的事情。況且這般離奇的事情,坊間最愛相傳,就算今日我不說,只怕不久之後你們也能從坊間傳聞中聽到。與其讓他們以訛傳訛,倒還不如由我親口說出來。」
「姑娘你為何不去報官?」蒙叔仔細斟酌了一番,開口建議道,「既然命案與姑娘無關,還是交由官府處理比較妥當罷?」
俞雲雙抿了抿正思忖著應該如何開口,便聽車廂內那清潤聲音回答道:「方纔那些追蹤的人下手狠辣無所顧忌,尋常的官府定然壓不住。她若是不逃,麻煩只會更多。」
「公子所言甚是。」俞雲雙道,狹長鳳眸中卻有冷凝光芒劃過。
三人一路向東直行,即便俞雲雙沒有見到車廂內那公子的模樣,卻也可以確定他的身體十分孱弱。這一路行了許久,他的低咳聲從未停歇過,到了最後,竟然隱隱有漸漸加重的趨勢。
蒙叔見自家公子的情況實在不好,勒住了馬將馬車停在林蔭道旁的一處空曠場地,一來算是小憩,二來打算趁此空閒為自家公子煎藥。
俞雲雙注視著蒙叔從隨身攜帶的包裹中拿出藥壺與幾個棕色牛皮紙包,動作麻利地將紙包中的藥材分類倒入藥壺中,便知道他早已習以為常。
心頭有些感慨,俞雲雙向蒙叔問道:「為何不將藥做成藥丸,這樣服用起來也不會這般麻煩。」
蒙叔笑呵呵道:「公子服現煎的藥效果會更好一些,所以我平日裡這些東西都是常備的。」
俞雲雙疑惑問道:「公子究竟得了什麼病,為何不在家中安心養病,反而跑到這樣偏僻的荒山野嶺中來?」
蒙叔長歎了一口氣:「公子這個是娘胎裡帶出來的弱症,時好時壞。其實出門的時候公子身體還是健朗的,怕是因為這幾日太過疲累,今日才會如此。」
俞雲雙原本以為他只是患了什麼急症,卻沒有料到竟然是陳年宿疾。
雖然俞雲雙與那公子交談不多,也能從他說話的口吻中看出他應是一個舉止閒的翩翩公子,想到這樣一個人竟然自出生起便被如此病痛折磨,俞雲雙不由心生惋惜。
向著停靠在不遠處馬車的方向輕瞟了一眼,俞雲雙起身,從附近的密林之中尋了不少枯枝幹草回來,當做蒙叔煎藥的柴火。
蒙叔抬眸看向她,眼神和藹溫暖。
將一切做完,俞雲雙又轉回到馬車旁邊,本想將馬牽到草木茂盛的地方讓它自己進食,便看到馬車車廂的帳簾浮動,竟然被人從裡面掀了開來,因著俞雲雙站在車轅的位置,便只能看到那人的手。
手是宛如象牙般的皎白,修長的五指弧線流暢,仿若一塊精心雕琢的溫玉一般。
俞雲雙一怔,便聽到那人道:「姑娘請留步。」
俞雲雙原本就立在原地,自然談不上什麼留步不留步,開口問道:「公子可是有什麼事情?」
話音剛落,車廂內又傳來了一陣低咳聲,那雙掀著簾子的手也隨之顫了顫。
俞雲雙遲疑了片刻,快步走上前去將簾子扯回來重新掩好,待到咳嗽之聲平息了之後,才開口道:「蒙叔說你不能見風,還是小心些好。」
車廂之內傳來一聲輕笑,而後如潺潺清澗之水般的聲音響起:「方纔姑娘路過車廂的時候,在下似是隱隱聞到了暗香。」
俞雲雙的鳳眸微睜,呆怔在原地。她這是被人調戲了?
那公子說完,似是也察覺到了自己話語間的不妥,頓了頓,口吻帶著朗朗笑音道:「姑娘莫要誤會,在下因為自幼體弱,於醫理倒也有些研究。方才說的那暗香,其實是百毒中的一種,可以依靠氣味在無形之中置人於死地。在下想到姑娘方纔所說關於新婚夫君暴斃一事,這才會冒昧將姑娘喚住。」
俞雲雙的面色一凝,抬起手臂正要去聞,那公子似是早就猜到她的動作一般,出聲提醒道:「莫要深吸。」
隔著衣袖淺淺嗅了嗅,俞雲雙確實聞到一縷有別於平日的淡淡香氣。她平日裡不愛用香,這味道,只能是洞房花燭那夜廂房裡燃的所謂的安神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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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垂下了手臂,俞雲雙視線平移,落到被厚厚帷幔遮掩的窗牖上,問道:「公子可能確定?」
「七成以上的把握。」那人口吻篤定道。
俞雲雙沉吟:「可若是如此,且不說蒙叔方才與我相處了許久,就連我自己也一直浸在這氣味之中,為何全然無事?」
「蒙叔無事,是因為這暗香的毒早就揮發的許多,況且我們一直處於曠野之中,他受到的影響自然十分小。」那人聲音朗朗,宛如玉石墜地,「至於姑娘是如何沾染上暗香的氣息,又如何避過暗香之毒,要么姑娘本身百毒不侵,要麼便是早就服用或者佩戴了什麼解毒之物。」
俞雲雙只覺得身上的血色的霞帔有如千斤重,將她壓得喘不上氣來,手不由自主地覆上一直貼身放在懷中的公主令。
這公主令,到了如今其實應該叫做長公主令更為合適,是先帝還在世時賞賜給她的。公主令本就是為了在皇權紛爭中保她平安,卻沒想到如今真的派上了用場。
車廂中那人也察覺到了俞雲雙長久的沉默,開口道:「姑娘新婚夫君暴斃一事,怕是與這暗香脫不了干係。只是暗香的味道揮發得十分快,即便姑娘此刻趕回去,也找不到投毒的證據。姑娘不若將這衣衫妥帖保管,興許可以用來洗刷冤屈。」
俞雲雙眸中冷凝之色漸重,那人既要至自己與死地,又礙於先帝的遺旨不能親自下手,好一招一石二鳥。
心中雖然如此想著,說話的口吻卻十分柔和:「多謝公子提點,只是這衣衫如此穿著,味道必然會持續揮發,不知公子這裡是否有多餘的衣服,好讓我將霞帔包裹起來?」
車廂內那人沉默了一瞬,而後輕道一句「還請稍候」。待到馬車窗牖處的帷幔又一次有了動靜,遞出來的卻是兩件折疊齊整的外衫。
「雖然時值夏初,深林之中到底濕氣重,沒有外衫怕是會受寒。姑娘若是不嫌棄,可以先穿上我的外衫,另一件用來包裹霞帔即可。」
俞雲雙凝視著那只宛如由最上好的羊脂白玉所精雕細琢的手,眸光一動,低聲道:「多謝公子。」
兩人的指尖在接過外衫時無意中相觸,俞雲雙能感覺到他手上傳來的陰冷涼意,真的如千年的寒玉一般。
遠處蒙叔早就煎好了藥,見到兩人一直在交談,便沒有靠近。此刻看到俞雲雙捧著衣物走向密林中,這才端著白瓷藥碗走到了馬車車廂前,開口喚道:「公子,該服藥了。」
「嗯。」車廂內的人壓抑著聲音又咳了一陣,這才重新掀開了窗幔,這回卻是身體微傾,仰起頭來看向窗外。
那人的眼眸並不是純粹的黑,卻十分深邃難測,猶如無底深淵一般。
「已經到晌午了,時間怎能過得如此快?」清冷如玉的聲音,口吻疑惑地輕聲呢喃。
蒙叔蹙著眉,頗為不贊同道:「都說了您不能見風,怎麼還總是喜歡將簾子掀起來?」
那人笑了笑,眼尾描出一縷精緻弧度:「現在又沒有起風。」
話雖然這麼說著,卻還是在接過藥碗之後,將厚重的帷幔重新放了下來。
帷幔如瀑垂下,車廂之內又恢復了一片暗無天日的晦暗,那人微仰著下頜靠在車廂壁上,勾了勾唇角道:「不過凌安城,怕是又要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