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易從衣兜裡翻出那日帶走卻沒用上的屍水,衝到葉寒面前。
葉寒抵死不從。
「過幾天……等等!別打開!過幾天就好了,我處理好這次的事情就回去,回去就好了……」葉寒擋著方易遞到面前的瓶子,「我不喝,聽話,放好。」
他悶哼一聲,抓住方易按在自己肚子上的手。
「……那你還拿回來讓我出事的時候喝?!」方易作勢要擰開瓶子給他灌進去,「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喝!」
「因為太難喝所以才給你的!!!」葉寒大吼。
方易:「……」
他沒轍了。葉寒即使負傷,反抗的力量也比他大。
「你在流血,不處理不行。」方易把染了血的紗布拿開,「我上酒精了,別哼哼,別亂動。或者還能怎麼處理,你告訴我。」
這時電視裡傳來男孩沖女孩調笑的聲音:「要不你親我一下,我就不疼了。」
方易沒聽清楚電視裡的聲音,他全神貫注地用醫用酒精和棉簽處理葉寒肚子上潰爛的地方,抬頭時看到葉寒盯緊自己,臉上有些可疑的紅。
「你臉紅什麼?疼?」方易把酒精又倒了點出來,「疼就忍著點,不然喝屍水。」
葉寒看他認真為自己著急,心情很好地應了。
放好酒精紗布,又在葉寒抗拒的眼神裡把屍水放好,方易冷著一張臉問:「受傷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黑水沾上襯衣的時候葉寒就知道可能不太妙了。他已經立刻脫下衣服,還在方易看不到的地方擦過,但毒素顯然已經侵蝕了皮膚和肌肉。葉寒回來的時候已經覺得肚子上熱得厲害,隱隱發疼,藉機搭在方易身上走。
這種屍水對其餘的滅靈師來說很普通,但對他來說卻是極度危險的。葉寒看著被包紮起來的肚子,心裡盤旋著很多想法。
他的身體已經慢慢失去了正常排出毒素的能力。
「想說的。你後來不是生氣了麼?」葉寒輕聲說,「然後就忘了。」
方易覺得他簡直就是在狡辯,但想想覺得自己的那通氣確實發得沒什麼根據,心裡有點愧疚。他覺得應該安慰一下葉寒。
「看在你受傷的份上,去房間睡吧。」他說,「明天跟我去醫院,一定要檢查。」
葉寒先是笑,然後立刻又拉下臉。
「我不用藥,去醫院做什麼?」葉寒用眼神指指電視櫃下面的抽屜,「上次拿回來的藥我也沒吃過,你知道的。」
「去不去?」
「不去。」
方易完全沒辦法,突然之間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那我要去醫院複查,你陪不陪我去?」
葉寒:「……」
方易看著他。葉寒內心掙扎了半天,方易的安全問題還是壓倒了一切,他很快敗下陣:「好……去。」
方易瞬間get到了一個讓葉寒聽話的方法:把事情往自己身上牽扯,葉寒不會不答應。
短暫的小愉悅之後他想起葉寒說的話,「不是可有可無的別人」,不由自主地想笑,忙拿起桌上的零食放進口裡,掩飾臉部表情。
早上七點就到醫院排隊掛號,縱使這樣,領到的號也排到了50以外。方易和葉寒乾脆在門診樓和住院樓之間的廣場上發呆。
「你掛外科?」葉寒看著單子,「你不是複查腦袋的狀況嗎?掛什麼外科?」
他滿腹狐疑。
「先掛外科,檢查骨頭的狀況。我可是斷過手腳的。外科再開個單子去拍片,很快的。」方易亂扯一通,他心想你連掛號的流程都不懂,怎麼可能識破。
葉寒果然信了。
廣場上三三兩兩坐著許多人。葉寒跟他討論了一會早餐吃的魚蛋面和昨天吃的牛排粉哪一個更划算,說著說著開始打呵欠。
方易趁他精神不太好,問了個問題:「為什麼我撞死了個人但什麼責任都不用負?」
葉寒的呵欠頓在半途。他坐直了身子,直視前方。
等了半天都沒有回應,方易才明白這人在裝作沒聽到自己的話。
「告訴我吧,葉寒。」方易帶了點懇求的意味對他說話,「詹羽說可以問你和廢柴,我只能跟你溝通。」
葉寒起身站著,姿態很僵硬。方易知道他在思考,忙保持著安靜。葉寒走了幾步,回頭看他。清早七八點的日光照在兩人身上,方易坐在一棵柳樹下,青蔥的葉片在風裡陽光裡緩慢搖蕩。他看著葉寒的眼神是完全信任的。
過了很久之後,葉寒想起這一天還是覺得很奇妙。他是被方易的眼神打動的。這個人毫無保留地信任著自己:他在那一刻意識到,能遇到這樣的人是普天下大多數人求而不得的運氣。
他習慣一個人行走和幹活,所見的大都是恐懼和畏葸的眼神。他在這裡只信任方易——葉寒心想,彼此彼此,方易也只信任自己。
他坐回方易身邊。
「我的父母親都是滅靈師,葉氏一脈是沿承滅靈師血脈的家族,我父母親是遠房的表兄妹。以保持家族血統純正性為名所生下來的我,很遺憾,缺少了對滅靈師來說最重要的能力,鑒別惡靈。」葉寒說,「除此之外,我的身
身體不能自行排出毒素。以前還可以通過調養和休息來讓毒素稀釋或化解,現在越來越難了。」
因為滅靈師行蹤不定,從小葉寒就被父親扔在家裡,讓家中的老人撫養。長到了一定年紀,他被送進山裡,在一個叫老鬼的人手裡學活命和剿靈的技術。
「老鬼是個護林人,一直在山裡生活。和我一樣的孩子有好幾個,被他折磨了十年還能撐下來的,不多。他挺厲害的,年輕的時候也是滅靈師,後來出了些事,他就再也不幹這事情了。」
「你每次說回去拿東西,就是去老鬼那裡麼?」
葉寒點點頭。
「這狗牙也是從他那裡買來的。搶錢啊完全就是,*裸地搶錢。他有自己的渠道,我們剿靈獲得的東西,比如上次在你老家裡得到的那些裝著詹羽惡靈的小瓶子,我也都賣給了他。他有自己的用途,我們不問,也不關心。總之幹完活回去,他能給我錢,就行了。」
方易咧嘴笑了笑。因為葉寒也衝他笑了。
「我別的什麼都不會,就會對付惡靈。而且做這個可以洗罪孽,換來世福報,很好的。」葉寒低聲說,「以後那些福報,可以應在我的……我想報答的人身上,也很划算。」
方易詫異地問:「不是把福報換在自己身上嗎?」
「也可以,不過我想給別人。你要嗎?」葉寒靠在椅背上,扭頭問他。
說實在的,要不是沒有這一遭的借屍還魂,方易還是個徹徹底底的無神論者。然而即使是三觀不斷受到衝擊的現在,他對是否有來世這個說法,還是存著很深的懷疑。方易很乾脆地搖頭:「不需要。你自己留著。」
葉寒笑了聲,伸手逗了會在自己身邊飛舞的蜻蜓。
「其實我知道你不是原來的方易。」
這句話一出,身邊人立刻就僵住了。
方易有點兒發愣,盯著地面上茸茸的草坪,額上沁出細微的汗珠。
還有多少人知道他知道之後會怎麼樣原來他一直在騙我嗎如果詹羽說的是真的他確實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但其實好像對我和他的相處也沒有太大的影響不對……
方易腦子裡亂成一團。自己一直勉力在詹羽面前偽裝成原來的方易,結果被證實是無用功。現在身邊最親近的葉寒其實也早就知道他所謂的那個大秘密——他瞬間覺得自己十分可笑。
葉寒說出這個秘密的時候,方易察覺自己並不恐懼,也不是面對詹羽時從心底透出的慌張。
他是難過。
——又被騙了。
葉寒的手悄悄伸過來,攥住了方易微微發顫的手腕。
「也不是一開始就知道的。」葉寒低聲道,「第一次見到你,我完全看不出來。後來解決祝正義的事件之後我回去過一次,老鬼跟我說了。」
看方易無動於衷,葉寒繼續道:「老鬼認識方易的母親。這一點我也是最近回去給你偷……拿書的時候才知道的。」
葉寒心想下面的話說出來之後,說不定在自己捲鋪蓋跑路之前,都不能再進房睡床了,心裡有些慼慼然。
反正欺騙這個罪名是逃不掉的了。
「方易的身體很珍貴,他身為縛靈師的後代本身就擁有很強的能力,但是一直被他媽媽封著,顯示不出來。老鬼手裡有他靈魂的一小部分,一直在關注他。」
方易聽進去了。他聯繫之前詹羽的話,終於明白被章子晗抽走的那部分靈魂去了哪裡。
「然後就是車禍。老鬼得到消息之後立刻到了現場,當時在這個身體裡的已經是你了。」葉寒帶著點安撫的意味,溫柔地輕拍著他的手腕,「我是從你這裡知道,完成這件事的是詹羽。說實話,老鬼的想法和詹羽是一樣的,不管怎麼樣一定要保存這個身體。但老鬼帶著他的一部分靈魂,如果他趕到的話,那個方易是能活下來的。」
方易無法凝聚的靈魂會在老鬼的手裡凝成一體,再次回到身體裡。但詹羽到得太快了,他不知道老鬼和老鬼手中那部分靈魂的存在,為了保存方易的*,於是將車前被撞壞的那個人的靈魂扯了過來。
方易深吸一口氣,恍然間有種後怕的感覺浮上來。
所謂陰差陽錯。他差一點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
「老鬼做了些手腳。他篡改了目擊者的記憶,然後利用和他一直有來往的背後勢力保全了你。你沒有受到任何責罰,因為沒有人看到車禍時的真實情況。地面上有很長的剎車痕跡,在拐角前方的地面上有別的車子漏下來的油。我記得他把你的身體和車子之間的位置也做了改變。」
方易喘著氣,心臟跳得辛苦:「我明白了,方易不是主要責任人,賠償呢?賠償誰來出?給了多少錢?媒體方面是怎麼壓下去的?」
「我不知道。事情從頭到尾都是老鬼處理的。他不可能讓這個*受損,所以他說自己盡了最大的努力。」
方易在暖陽裡只覺得寒冷。
無論是詹羽還是葉寒口中的老鬼,他都感受不到他們有一絲對生死的悲憫。
強者可以隨意篡改和擺佈弱者的人生,這個想法令方易有種作嘔的感覺。
他掙開了葉寒的手。
「去看病吧。」
「方易?」葉寒站起身跟在他身後,「我告訴你這些不是想讓你不愉快。這是你經歷
過的事實,你也想知道的,對麼?」
「不要跟我說話。」方易僵硬地甩下一句,直直往門診大樓走。
葉寒默默跟在後面。直到看到外科門診的候診室,他才拉著方易:「我不……」
「你進去。說你叫方易。」方易說。
葉寒:「……」
他想了想,又想了想,最終沒有反對方易的話,走進候診室等著了。
方易有些迷惘地站在走廊上。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但一點都愉快不起來。
走廊的另一頭傳來一片喧鬧的聲音。十來個人簇著一個孩子往這邊走來。那孩子衣著陳舊樸素,臉上帶著焦慮和害怕的神情。他緊緊揪著身邊一位中年婦女的衣角,小步跟著她疾走。
「蘇醫生?你在診室嗎?」走在前面的人手裡拿著一台相機,頸上掛著晚報的記者證,正在打電話,「我帶那小孩來了,麻煩你帶我們去病房啊,謝謝啊蘇醫生。」
帶著孩子的婦女俯身叮囑他:「呆會見了媽媽記得要哭出聲。」
孩子看著她,眼裡有些微的不安和反抗。
「要哭出來,記得呀。」女人拉著他的手急急往前走,「記者要拍照的。你可以上報紙上電視,一定要流眼淚。」
方易站在窗邊看著一行人匆匆而過。這時耳邊突兀地響起了系統的警示音。
方易立刻回頭。和醫院隔著一條街的電視塔上趴著一個黑影,即使距離甚遠,也能看到它胸前的豁口處有無數小觸鬚從體內伸出來,胡亂竄動。
方易愣了片刻。他看到那個惡靈低頭,把觸鬚按回了自己的胸口。豁口消失時,尖利的警告聲也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句話。
方易怔了片刻,緩慢道:「我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