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易想起葉寒說這些惡靈少了某種東西,但他無論如何都看不出那所謂的「核」在什麼地方。
「它們暫時進不來。雖然帶著惡意,但也從未主動攻擊過人類。」葉寒掏出些棕色的粉末在空氣裡吹散,然後從他懷裡把廢柴拎起來,「肥貓我來保管,去看看你爹吧。」
廢柴在他手裡掙扎半天,發現敵不過,只好乖乖消停了。
和張宏志準備結婚的女孩子家中有些財力,因而一群人十分緊張地簇擁著張宏志往鎮上的醫院去了,家裡沒什麼人。張媽在屋子裡戴著老花鏡縫衣服,看到兩人進來,抬了抬眼睛。
「做什麼?」
「張媽,我去看看我爸。」方易說。
張媽轉身從櫃上找出鑰匙給他,指指屋中走道的深處:「就在盡頭,去吧。他可能認不出你,你小心點,別被他抓傷。」
走道盡頭十分黑暗,頂上的白熾燈已經壞了,小窗裡漏下來的光線照亮一扇小門。門上掛著鎖,只能從外面打開。方易打開鎖,推門而入。
房間很暗,但並不小,唯一的光源是牆上的窗。窗前掛著簾子,遮去大部分光線,縱使白天也不見多明亮。
葉寒伸手在門邊摸索,打開了燈。
小房間中的一切在光線下無所遁形。單調的床,小桌小凳,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東西。不知為什麼,方易霎時間想起自己看到的另一個房子。此時房中的男人佝僂著身體蹲在床上,正聚精會神地在牆上寫字,光線突然亮起也沒能打斷他的動作。
除了天花板之外,四壁和地面都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各種字,有大有小。方易看到牆上掛著一個裱好的相框,裡面是一對年輕的男女。女人很美,男人英氣勃勃,兩人的面目都隱約帶著方易的影子。他們腦袋相偎,在紅色的背景前笑得很幸福。相框周圍的牆面上字跡特別密集,全是「方博君」和「章子晗」兩個名字。
走近之後他看到男人正在認真往牆上寫的也是這兩個名字。
男人寫得很認真,帶著一種熱情的虔誠。他將「章子晗」三個字寫得龍飛鳳舞,挺拔秀麗,寫完了又伸指去摸,很溫柔。
方易猶疑不定,小聲喊了聲爸。
方博君認出面前的年輕人是他的兒子花了些時間。方易覺得他其實根本沒有認清楚,方博君一會兒衝自己喊「子晗」,一會兒又說「阿易」。
「他那天也叫我子晗。」葉寒說。
方易心想這很正常,他也許從葉寒剿靈的動作和氣勢上,看到了自己妻子曾經的影子。十四歲就在方家設下這麼厲害的守護法陣,這說明至少那個時候方博君和章子晗已經認識了。方博君知道章子晗的職業身份,應當也見過章子晗工作時的樣子。
他在小椅上坐下,看著床上蹲著的方博君。
方博君的情況很不好。明明才四十多歲的人,卻憔悴得如同五六十歲。他身上唯一讓人覺得有精神的唯有眼睛,靈活轉動,但總帶著一種詭異的緊張和慌亂。方博君放下手裡用了一半的自來水筆,盯了方易半天,開口問他:「你昨天還那麼小,怎麼今天就那麼大了?」
他比劃了一下高度。大概是一個五六歲孩子的身高。
方博君說了很多話,前言不搭後語,方易和葉寒理了半天才大概明白。
他是在方易五六歲的時候瘋的。說是瘋其實也不過是始終堅信自己的妻子沒有死,一直等著她回來,好說一句對不起。他還小聲告訴方易,家裡的人都是妖怪變的,要害他,水裡和菜裡都有毒。
「你對不起她什麼?」方易問。
方博君的表情突然就變了。他呆呆望著方易,片刻後眼睛一濕,流下淚來。
「你見到她了嗎?你跟她說了嗎?我要她,我一直都要她。」他哭得直抽搐,「子晗……子晗……對不起……我不應該信妖怪的話。」
方易聽不明白,想要再問時,方博君說的話越來越沒有邏輯。
「要有普世價值觀,我昨天去鎮政府那裡見到了一個女人,女人女人……女人頭髮長,去年種的花生你吃了嗎?花生籐那麼長,所以一定要相信未來……」方博君絮絮叨叨,也不再理會方易,蹲在床上低頭拿起自來水筆,在床單上畫來畫去,又哭又笑。
葉寒拍拍方易肩膀:「走吧。」
方易默默站起。方博君的語序和邏輯混亂,已經是非常明顯的精神分裂症狀。他雖然無法和他再交流下去,但至少知道了方博君的失常和章子晗的死是有關係的。
他跟方博君說了幾句安撫的話,轉身要走的時候突然被方博君拉住了手腕。
「阿易。」方博君的眼神清明了許多。他塞給方易一本本子。方易拿在手裡,看到扉頁右下角用好看的字體寫著「贈章子晗」四個字。
「別忘記你媽媽的名字……」方博君的語氣裡帶了些哀求,「別忘記章子晗,你要記住。只有你才能記住。」
方易心裡不知為何突然發酸。
他自己父母親的名字,說實在的,他一直都不知道。
「嗯。」他答應了,將本子抓在手裡。
出門時葉寒順手把本子拿過來,放進了自己的包裡。兩人離開時張媽一直盯著,還問了句「他給你什麼了」。
方易頓了頓,說沒有。葉寒把廢柴放在桌上,拉椅子坐在張媽身邊。
/>「張媽,你知道得多,方易他媽是怎麼回事?」葉寒說,「他爸連話都說不清楚。」
方易心道影帝你又來了。葉寒有時候會丟開自己寡言少語的一貫表現,裝作一個熱衷於八卦的小青年。他用這個招式從張宏志口裡挖出不少料,這次故技重施,目標是張媽。方易也坐了下來,把自己車禍後很多事情記不清楚的理由又說了一遍。
「你媽媽沒什麼好說的。」張媽皺著眉,嘲諷地笑笑,「一個怪胎。」
廢柴嗷地叫了聲,張媽捏著它的爪子打幾下。
「博君和她結婚,沒有一個人是贊同的。」張媽說,「能和山精說話,還能跟死人聊天,這是正常人?博君愛她愛得不得了,誰說的話都聽不進去。」
章子晗不受方家人歡迎,但在鎮上小有名氣。人們知道她能讓惡鬼消停,常常來找她幫忙,一來二去,章子晗得知了詹家那個不死孩子的事情。張媽不清楚章子晗到底在詹家發現了什麼,只知道她設了一個陣法,說是能讓詹羽恢復正常。詹羽的父母都很高興,稱她為神仙。
然而陣法設下的當晚,詹家就起了一把火,詹羽的父母親死在火場裡,他從灰燼中爬出來,被燒焦的皮膚一塊塊脫落,很快又長好恢復。
章子晗的雙手也莫名出現了燎傷的痕跡。她昏迷不醒,隔壁村的風水先生過來看,都說她被鬼反過來迷了。方博君那時正好帶著方易出縣城玩,他們立刻在風水先生的指點下把章子晗轉移到了小平房裡,在門窗上加了鎖。
「這種人一旦被鬼迷住就救不回來了。」張媽說,「還會害死全家人。誰有辦法?誰都沒辦法。」
被關在小平房裡不到一個月,章子晗就死了。據說她的屍體被惡鬼撕碎,什麼都沒剩下。那天晚上群山慟哭,走獸奔馳,沉睡的人們紛紛被驚醒。在月色中,銀白色的朦朧光帶從山林中升起,飄搖直向天際,把周圍一大片青黛色山巒都照亮了。
張媽所知有限,除了那些舊事就沒了。方易和葉寒回到房間裡,拿出方博君剛剛給的本子。
「是日記?」葉寒說。
打開一看,全是空白的。
方易:「……」
他把本子從頭翻到尾,上面一個字都沒有寫。
「不對,這本子用很久了。」葉寒拈著紙張邊緣。因為頻繁被翻動,邊緣變軟變髒,並不似沒有用過。
方易抽抽鼻子聞紙張上的氣味,想起小學自然課上學的東西:「可能是秘密字,要用火烤才看得到。」
他跟葉寒說了原理,葉寒面無表情地說不知道。「學習成績太差。」
方易眨眨眼,嗯了一聲。他到外面找到打火機,試著烘烤紙張,但除了稍微捲起之外,並沒有字跡出現。
兩人嘗試了很多方法,都沒看到紙張上顯示的東西。
「也許它本來就沒字。」方易把跳到床上的廢柴趕了下去,「算了,我先躺一會兒。」
「那我做什麼?」葉寒問。他看到方易臉色有點蒼白,拉著他的手看自己扎出來的傷口。按理說只貢獻一點血,不會對失血者造成損傷。但葉寒又有些不肯定:章子晗的縛靈能力很強,在利用方易的血引出蛇靈的時候,為了達到章子晗的能力強度,也許會傷及方易。
「……你先躺一下。」葉寒說,「我找點東西給你吃。」
「什麼東西?」
「果子。」葉寒應道,「對你有好處,苦口良藥。」
方易頓時什麼都不想吃了。
葉寒出門幾步後想起廢柴還在房裡,折返回去打算把它拎出來,但方易房間的門卻打不開了。
葉寒:「?!」
方易在床上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墮入睡眠。本來趴在床邊的廢柴趁機躍上床,還沒趴穩就被一股力量給掀了下去。
廢柴:「喵?!!!」
它看到床底下的陶罐泛出隱約的銀色流光,而方易手邊的舊本子無風自動,一頁頁嘩嘩掀過。
「方易?!」葉寒把門推得匡匡響,他感受到了房內不同尋常的強大能量,「肥貓!化形!化真身開門,常嬰!」
廢柴縮成一團,在地上抖了又抖,骨頭嘎嘎作響,無論怎樣都化不出人形。房間中有一股它鮮少接觸的強大力量束縛了它的靈魂。它衝門外叫幾聲,葉寒根本聽不明白。
「我聽不懂貓語!怎麼回事!方易!」
無字的空白本子飛快翻動,銀白色的光粒從紙張裡緩緩升騰起來,被陶罐裡湧出來的銀色流光籠罩著,飛旋沒入方易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