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無事地進入了五月。
詹羽工作上了軌道之後,閒暇的時間有時會多出來。陳小禾的消失他一開始十分吃驚,在葉寒跟他解釋過陳小禾還可投胎再轉世之後,他很快接受了這個結果。他偶爾會帶著困惑的表情問方易「你怎麼和以前感覺不一樣了」,但很快就把這個疑問拋到腦後,和葉寒湊在一起研究拳腳功夫。
方易和葉寒基本上把這個附近的惡靈都清剿了。狗牙上大約出現了二十多條紅線,眼看任務完成在即,葉寒每天都動力十足。
這天方易獨自去醫院復檢,回來的時候拐上另一條路,想買半隻燒鵝回去犒勞某位肉食動物。提著燒鵝和醬料一路晃蕩,走上橋的時候他胸懷頓時壯闊,四顧天地,心情大好。
猝然撞入視線範圍的一片紅色讓方易嚇了一跳。
在橋的另一頭,有棟樓房上趴著一個紅色的人形。
那人形頭朝下腳朝上,牢牢貼在那樓的外牆上,一動不動,渾身血一樣腥紅。它的腦袋搭在一扇窗戶外,看似正在窺看房中的動靜。
那絕對不是正常的人,至少它比正常的人要大上兩倍。
因為太遠了,系統沒有給出任何提示。方易明明站在明亮的日光下,卻忍不住發抖。他不知道那個人形是什麼,但它太詭異,絕不會是好東西。
更令他無法釋懷的是,那棟樓房所在的小區叫御景灣,他前天和葉寒在那裡明明剿滅了兩個凶悍的惡靈,那一處應該已經乾淨了。
他加快腳步跑回家。
「你去哪裡?」回到家裡的方易看到葉寒背著他的挎包正在門口換鞋。
「換手套。」葉寒回答。
他的手套用了太久,除了氣味濃烈之外還出現不少破損的地方。陳小禾身上傷口中長出的堅硬銳刺就將手套劃破了兩道痕。葉寒說完抽抽鼻子,抬頭看到方易手裡拎著的燒鵝,眼睛頓時發亮。
方易跟他說了那個人形的事情。葉寒掏出自己手套翻了幾下,確定沒辦法繼續使用,叮囑方易近期不要隨便接近御景灣小區,甚至要減少出門。只要惡靈沒有跟著方易回來,方易至少是安全的。
「但那個房子裡的人不安全吧?」
「我管得了那麼多人?」葉寒放好手套,朝方易伸出手。
方易莫名其妙,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葉寒:「……我是讓你把這個給我。」他把方易手裡提著的燒鵝拿了過來。
方易:「放下,這是我和廢柴的晚餐。」
葉寒不信:「廢柴跟著蝦餃跑了。你自從祝正義那件事情之後就不太能吃肉,騙我,嗯?」
「……你拿走吧。」方易抓抓鼻子。他本來買回來就是給葉寒的,只是那家的燒鵝很有名,他今晚很想自我挑戰一下,吃掉幾塊。
葉寒提著燒鵝走了。方易在家裡轉了幾圈,翻出前些日子從地攤裡買回來的《居家靈符300例》,拿黃紙畫了幾張貼在門窗上。門窗上已經貼著的舊符也是他畫的,畫的時候遭到了葉寒的無情嘲笑。
葉寒在的時候他覺得這些有沒有都無所謂。但現在廢柴出去浪,葉寒也離開了,只有這些自己都看不懂的符紙能給他稀薄的安全感。
方易站在窗台上貼符紙的時候看到窗外明晃晃的太陽,心裡發虛。
自從醒來之後,他不止一次明白何謂「孤獨」。
方易依舊活著,但他用著別人的身份,盡力維持著另一個人的印象。家人、同事、朋友,錢,社會關係,都是另一個方易的。他曾想過回去找自己的老師同學,但又因為自己現在身上繫著的這個玩意而打消了念頭。葉寒不願意四處奔波,他沒有任何身份證件,出門時總是不方便。「去那麼遠就為了見老師同學?你不是一直在本市讀書嗎?」看過他畢業證書的葉寒問他。這個問題他無法做出合理的回答。
老師同學認識的是那個不修邊幅的研究生。這些故人,同樣也不能算是他的。
嚴格來說,葉寒才是他醒來後認識的第一個人,是唯一一個與過去的方易沒有任何牽連的人。
和葉寒的相處並不總是快樂的。他很強大,因而喜歡對方易的弱小和畏怯開嘲諷。但方易並不討厭他的性格,在需要葉寒的時候,葉寒很可靠。
也許……勉強算朋友吧。方易在心裡跟自己說。
白飯就炒菠菜和番茄炒蛋,方易對付了自己的晚餐。洗碗的時候他聽到手機在響,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忙奔出去接聽。
會打他手機的人除了詹羽之外,就是以前的舊同事。屏幕上出現的是沒有保存過的陌生號碼,方易猶豫一會後接聽。
電話另一頭不止一個人,他隱約聽到「不可能接」「不回來」之類的話。
「喂?」
那頭的聲音突然停了,隨即一陣窸窣聲響起,似乎是手機交到了某個人手中。「阿易啊,我是你二舅。記得我嗎?」
——怎麼可能記得。
方易措辭模糊地應了。他對方家親戚的印象並不好。還躺在醫院裡的時候,方家的親戚曾來看過他。但當值的護士和醫生都告訴他,那幾個人來的目的似乎只是看他死了沒有,言辭中談及「遺產」「錢怎麼分」之類的問題。在得知方易只是昏迷,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之後,非常失望且乾脆地離開了。
他不知
知道當日去的人之中,是否有這位二舅。
「你什麼時候回來?你媽留給你的那些東西再不拿走,我們就自己處理咯?」二舅先以商量的口吻說著,隨即話鋒一轉,「你表哥要結婚了,那屋我們拆了起新房子。你不拿走,我們就扔了。」
方易聽了半天才明白,這年輕人的母親當年過世之後給他留下過一些東西。東西一直放在方家的房子裡,現在拆了建新房,那堆東西就處理掉了。但那批物品中似乎有某些不方便處,所以二舅才給他來了這通電話。
在方易家裡住了那麼久,除了電腦裡出現過部分上鎖的、名為「日記」的件夾裡可能存放著這個年輕人的心事之外,他再找不到任何能窺探他過去和家庭的隻言片語,甚至連照片都沒有。
方易有一個非常強烈的感覺:這個家是這個年輕人「自己」的家,所有的東西都只是關於他自己的。
這太過怪異。
他有許多問題,但不可能向電話中這位「二舅」和他身後未知善惡的其餘人證實。表示自己近期一定會回家之後,方易掛斷了電話。
他意識到,自己寄宿的這個身體應該也是孤獨的。這霎時間湧起的憐憫和同病相憐,讓方易決定回一趟方家,為另一個方易收拾他母親留下的遺物。
幾個小時之後方易就有點後悔了:他找不到任何方家地址的有關信息。
電腦上所有自動保存過密碼的頁面都因為太久沒有登陸過而失效,方易沒有任何線索,根本無從尋找。在房間裡徹底翻找過一趟之後,方易心裡的怪異感越來越重。
這時手機又響了。是詹羽打過來的。
「方天師啊……」
方易一聽這個稱呼就覺得不妙,立刻截斷他話頭:「掛了,拜拜。」
「等等!方易你太沒義氣,跟你說正經事。」
詹羽想讓他幫一個忙,幫他送一個人回家。
方易突然想起,詹羽和這個年輕人很熟悉,也許會知道他老家的地址,頓時來了點精神:「我也有事要跟你說。說好了,我覺得不對立刻就走,你不能強留我。」
詹羽:「行行行,你任性,我知道。」
坐在詹羽面前,一臉菜色的是自稱石豐藝的年輕男人。石豐藝戴著的眼鏡摔破了一側鏡片,他依舊把它掛在臉上,看到方易走進來之後,一臉警惕地盯著他。
詹羽正在值夜班,和同事打過招呼之後跟方易說了石豐藝在這裡的來龍去脈。
石豐藝是走在路上突然一頭栽倒,摔出一臉血之後被人送到派出所的。送他過來的清潔工說,石豐藝栽倒之後就起不來了。他打了急救電話,結果醫護人員發現他只是趴在地上睡著了而已。石豐藝被弄醒之後拒絕去醫院,待醫護人員走了之後清潔工一轉頭,發現他居然坐在自己車上又睡了過去。無奈之下,他將石豐藝直接送到了附近的派出所。
「……那叫我來做什麼?」方易一頭霧水,「你們送他回家就好啊。」
石豐藝靠在椅上打瞌睡。他是個正常的人類,方易也沒在他身邊看到什麼古怪的東西。但方易的一句「回家」剛落下,他立刻驚醒,抱著站在身邊的詹羽,啞著嗓子大吼:「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詹羽的同事毫不客氣地笑出聲。詹羽一臉無奈,把石豐藝的手用力掰開:「石先生,你冷靜一點。這位方天師是我找來解決你問題的。他帶你回家,能幫你解決你家裡的事情。」
「等等!」方易立刻出聲,「說什麼呢詹羽。」
石豐藝已經甩開詹羽,轉而撲到方易身上:「天師救我!!!」
方易:「……」
在詹羽和同事的幫忙下,石豐藝暫時冷靜下來,不再堅持要抱天師大腿了。他喝了幾口水後才開口。
「我已經一周多沒辦法睡好覺了。睡不好怎麼創作,嗯?我是個作家,靈感是生命源泉,懂?是了,我睡不好是因為,我家在十六樓,每天晚上都有人在外面拍牆,整晚整晚地拍。」他說著,身子抖了抖,「牆外什麼都沒有,不可能是人拍的。昨晚上開始,那玩意兒不止拍牆,還開始拍我的窗。」
方易想你這表達能力,能做作家麼?
石豐藝伸出手掌比劃:「我看到那隻手了,特別特別小。只有我的半隻手那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