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照六百年後的記憶,龍海萍判斷出汪府離烏衣巷不遠,背對秦淮河,擋住了十里秦淮的喧嘩熱鬧。龍海萍下了車,看到汪府的大門只有一間,在奢華的京城不是很起眼,顯得很是低調,但門口的四個門人,卻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疑惑地掃了一眼那四個人,儘管那四人均是低眉斂目,但龍海萍已經不是從前不會武功的普通人,打眼一見那四個人的站姿和呼吸,已經感覺他們都是內功修為不錯。一個朝廷官員的家需要戒備這麼森嚴嗎?就算汪廣洋要找人看家護院,這樣四個一等一的高手會願意屈居在他的府上?
她正思索著,管家已經沖那四個人門人點頭哈腰地打了一個招呼,便要引著龍海萍和梅吟雪進門。右邊一個門人卻上前一步,攔住龍海萍去路,也不開口,只面無表情地伸出手,示意龍海萍將劍交給他。
梅吟雪有些驚愕,管家欲言又止,滿臉尷尬地望著龍海萍:「龍姑娘……」
龍海萍沉吟了一下,展顏一笑:「管家不必為難。」說著,手臂平伸,將劍送到那個門人面前,手忽然一鬆,無邪劍毫無徵兆地垂直落了下去。那門人本是一隻手伸出來討劍,見狀另一隻手也迅速探出,雙手穩穩接住了劍。
「好身手!」龍海萍讚了一句,微笑道,「不知兄台師出何派?」
那門人抬頭張嘴欲言,又想起了什麼,忙閉了嘴,捧著劍躬身退下,讓出了路。
管家趕緊帶著兩人進了門。
門裡早有僕人打著燈籠在守候了。
一行人穿過二門,穿過角門進了後院一個花廳。管家請兩人在門口候著,他匆匆進門通報,不一會,汪廣洋春風滿面地迎了出來:「貴客造訪,有失遠迎!」
龍海萍心裡笑一聲虛偽,面上還是和和氣氣地打了招呼,梅吟雪也矜持地見過禮,汪廣洋這才引著二人進廳,笑道:「兩位姑娘辛苦了。敝職已與劉大人等候多時。」
龍海萍進門發現這件花廳並不大,除了對著門口的供奉條案,一邊擺了一副書架書案,另一邊則擺了一張僅容四五個人的小圓桌,圓桌後面的角落裡則擺放了一個滿床芴的屏風。此時,小圓桌上擺了一桌精緻的酒席,酒席的主位上,坐著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眼皮耷拉著,不知在閉目養神還是打瞌睡,看上去年邁體衰。
龍海萍愣了一下,感覺這個人跟自己想像中那個精明的劉基不太一樣。
梅吟雪一見那老者,已經深深福了下去,恭敬道:「弟子梅吟雪見過師叔祖。」
那老者這才像醒過來一樣,抬起眼皮,喚了聲:「雪兒啊……」他口中喚著梅吟雪,眼睛卻緩緩望向龍海萍。龍海萍迎上那道目光,心中猝不及防地一凜。那道目光與主人剛才給她的感覺像是換了一個人,簡直像刀子一樣犀利,彷彿能把人看穿了一樣。再看劉基,哪還是剛才那個無精打采、昏昏欲睡的老頭?他看上去冷漠而孤傲,一副俾睨天下的氣勢。
他面無表情地打量著龍海萍,嘴中卻是繼續對梅吟雪說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人,你終於不辱使命,將人帶了回來。」他講話的時候面無表情,語氣中也毫無感□□彩,讓人聽不出是誇獎還是批評。
梅吟雪身子不易察覺地一顫,垂首澀聲道:「有賴師叔祖神機妙算。」
劉基不再理會她,目光盯著龍海萍,似乎在等她開口。
龍海萍卻只是打量著他,也並不開口。
汪廣洋眼睛轉了轉,忙堆起笑臉道:「來,龍姑娘,我來為你引見,這位便是我大明開國功臣劉大人。」
龍海萍笑了一下:「劉大人名垂青史,晚生自然是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只是不知道劉大人這麼費盡心機地把我找來,是想做什麼?」她想起劉基和周芷若當初想把自己變成個廢人,然後把自己變成對付龍破天的傀儡,便覺得耿耿於懷。
劉基掃了一眼梅吟雪:「雪兒沒有告訴你?」
龍海萍冷笑一聲:「恐怕你們也沒有全部告訴吟雪吧?」
劉基的臉終於有了一絲表情,嘴角不易察覺地浮現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意:「所謂人算不如天算,我輩俗人,卻總妄圖強邀天意,實在可笑、可歎!依老夫看來,不如應時而變、順勢而為,龍姑娘既來之則安之,可否?」
龍海萍聽他有意將過去一筆勾銷,暗忖糾纏也無益,當下點頭道:「劉大人說的有理。」
汪廣洋見兩人有冰釋前嫌的意思,忙趁勢請龍海萍梅吟雪兩人入席,舉杯笑道:「劉大人未能頤養天年,兩位姑娘遠道而來,都是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奔波勞累。來,敝職先敬諸位一杯。」
龍海萍看著他們三個寒暄了一句,學著梅吟雪的樣子斯斯地喝了一杯。
她不通古人禮節,坐在席上渾身拘得難受。她更怕汪廣洋講話兜圈子,喝了酒便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題:「劉大人,您還沒告訴我,您想讓我做什麼?」
劉基放下酒杯,波瀾不驚地慢慢道:「龍姑娘稍安勿躁,峨眉掌門不日進京,屆時我們再好好商量商量。」汪廣洋也接話道:「劉大人說的對。龍姑娘一路辛苦,京城乃繁華之地,且在這好生休養幾日,遊玩一番,養足了精神再圖大事不遲。」
龍海萍心想剛好可以趁這幾天查尋一下竹夫人的事情,便也不反對,點頭道:「那我聽劉大人的安排。」
劉基初時覺她桀驁不馴,現在突然又言聽計從,不禁有些意外,只覺眼前這人越發有些拿捏不準,但在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
龍海萍繼續說道:「劉大人,晚輩有一事想請教。」
/>劉基點頭:「請講。」
龍海萍忙問出了自己今晚最想向劉基打聽的事情:「我想知道,是不是龍破天死了,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這……」劉基眉頭一蹙,避開主要問題斟酌道,「想必我那不肖子孫已經告知過龍姑娘,若是龍破天一死,你尚有一個月的活命期限。有這一個月的時間,老夫自會有辦法送姑娘回去。」
然而,這卻不是龍海萍想要的答案。她的心不受控制地墜入了無底深淵,再也沒有心情面對這一桌酒席。梅吟雪見她臉色難看,猶如失魂落魄,不禁心如刀絞。儘管她也為這個答案失落到了極點,但她仍勉強笑道:「師叔祖神通廣大,一諾千金,事成之後必定會送龍姑娘安然回去,對麼?」她自知作為一個後輩,不該這樣向劉基討說法,但這也是她今晚最想求得的一個承諾,她已經沒法再像往常一樣去顧忌禮數了。
劉基果然有些不悅,責備地掃了一眼梅吟雪:「等你師父來了,老夫自會與她商討一個萬全之策。」言下之意,此事根本不是她應該過問的。
汪廣洋眼見又有些冷場,忙舉杯道:「龍姑娘,鄙人也耳聞了一些關於您的奇事,正想請教,不知六百年後的史書如何記載我大明朝?後人又是如何評述我大明開國聖君的?」
龍海萍心緒不佳,本想直接告辭,更沒心情敷衍他的好奇心,但她知道這個問題不是他本人要問的,而且這個問題可能會關係到史紅石甚至更多人的命運,於是她振作了一下精神,望了一眼屏風,朗聲道:「明朝是中華民族一個了不起的朝代,而當今的皇上也是一個難得的開明的皇帝。除了他的豐功偉績之外,後人最佩服他亮點:第一,他雖然趕走了蒙古人,但是卻有一種海納百川的胸懷,對其他民族採用了包容的政策,而不是打壓,在歷史上,沒有幾個皇帝能做到這一點;第二,他雖然出身貧苦,但他沒有像其他皇帝一樣掩飾自己的出身,而是大大方方地承認:『吾乃淮右一布衣也』!他的誠實坦蕩也獲得了後世人的尊重。因為歷史真相是掩蓋不住的,但後人不會敬佩一個想要欺騙歷史的人……」
汪廣洋聽她坦言朱元璋出身低微,大驚失色,情不自禁地看了看屏風,又看了看劉基,嚇得一句話不敢說。
劉基眼裡多了一絲饒有興味的神情,臉上似笑非笑,淡淡道:「龍姑娘快人快語,令人佩服。但也需記得,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奉勸姑娘入鄉隨俗為好。」
龍海萍冷笑一聲:「入鄉隨俗便要說假話嗎?不好意思,劉大人,這一點晚輩做不到。」
汪廣洋正要打圓場,龍海萍已經起身拱手道:「汪大人,多謝盛情款待。晚輩這幾天確實累了,想早點回去休息。」梅吟雪下意識跟著起了身,有些焦急地望著她,既怕她受委屈,又怕她惹怒了劉基。
汪廣洋張著嘴:「這,這……」
劉基卻似乎並不生氣,平靜道:「龍姑娘是該好好休息。」隨即話鋒一轉,道,「對了,雪兒,令尊為前朝大家,精通詩禮,你幼承庭訓,想必通一些歷代宮廷禮制吧?」
梅吟雪忙垂首道:「弟子只是略懂些皮毛。」
劉基點頭道:「那便是了。我朝開元不久,有諸多宮廷禮儀需要重建,現在皆由皇后娘娘操持這些事情。我已經向娘娘舉薦了你,你從明日起等皇后娘娘的懿旨,進宮給娘娘參詳參詳吧。」
「進宮?」龍海萍心頭一驚,那還不是一入宮門深似海、有去無回嗎?梅吟雪也失去了一貫的鎮靜,變了臉色。
汪廣洋忙道:「皇后娘娘只是想瞭解一些歷朝歷代的宮廷規矩,並非要姑娘入宮當差,說不定龍姑娘也會成為娘娘的座上客呢!我聽說,娘娘對龍姑娘也很感興趣。」
龍海萍這才微微鬆了口氣,但心裡仍有些不安,只想快點離開這裡:「好。那兩位大人,我們先告辭了。」
汪廣洋也不再挽留,將兩人送出門,交給管家帶出後院,自己則匆匆回了廳內,噗通跪在屏風前,叩頭謝罪道:「啟稟萬歲,臣罪該萬死!」劉基也跟著跪在了他身旁。
早有兩名侍衛抬著屏風挪開,露出屏風後一身明黃、端坐在交椅上的朱元璋。
他站起身來,眼睛望著門口,笑吟吟道:「兩位愛卿何罪之有?快請平身。」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到門口,望著龍海萍兩人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道:「吾乃淮右一布衣,吾乃淮右一布衣也……」重複完了,忽然舉頭哈哈大笑。
汪廣洋不明所以地偷偷望望劉基,劉基卻如老僧入定,臉上的表情紋絲不動。
朱元璋回過身來,慢慢踱回來,微笑道:「這位龍姑娘行事作風果然與時人不同,你們安排一下,這兩日宣她入宮,朕有話想要問她。」
汪廣洋揣摩不透他的意思,忙誠惶誠恐地低頭道:「臣遵旨。」
朱元璋點頭微笑著沉思了一會,忽然想到了什麼,和顏悅色地對劉基問道:「對了,劉愛卿,那位姓梅的姑娘……可有婚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