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第二天的行程和前一天相似,只不過換成了瘦高個拖後腿。他的腹瀉症狀一直沒有緩解,隔一會兒就嚷嚷道:「你們先走!先走!我馬上就來!」
張梓牧塞給他一卷衛生紙:「拿著!饒了那些樹吧!秋天了,人家長幾片葉子多不容易啊!」
下午的時候,雨開始變大,大家披上雨衣,在泥濘的山路上艱難地前進。我的眼鏡上全是水霧,腳下不停打滑,更糟的是,我還聽從於夢的建議,在鞋子裡墊了一張衛生巾——她說衛生巾能緩解腳底的不適,吸水效果也特別好。於是,我每一次抬腳,都能感受到海綿迅速吸乾鞋內的水分,每一次落腳,又能感受到剛剛吸走的水分被我的體重擠了出來,隨著腳步的起落,還能聽見一吸一壓的水聲,就像光腳踩在沼澤地。這種時候,表情還必須一片淡然,真是考驗演技。
雨勢雖大,我們卻不敢放慢步伐。如果今天不能抵達目的地,我們將不得不在水裡泡上一夜。
整支隊伍靜默無聲,只有雨點拍打在塑料雨衣上的聲音。大家都不想把力氣浪費在說話上,也沒人有心情開玩笑。天地間茫茫一片,唯有腳下的路和胸膛裡的心跳是真實的存在。然而,這種純粹的孤獨,卻也是我們卸下負重,回歸日常生活後,最為懷念的。
「完了,小腿和鞋全濕了。」於夢抱怨道,她剛剛一個不留神踏進了小水坑裡。
「我覺得我的內褲都濕了。」我乾巴巴地應道。
「哪有那麼誇張?」
「真的,不騙你。」我難受地扭了扭腰,感覺褲底一片濡濕,不像是水,難道是——
「完了,大姨媽來看我了。你有沒有多餘的衛生巾?」我小聲地問於夢。
「有,但是放在登山包的下層。」
「算了,反正全身上下都是濕的,紮營了再說。」我硬著頭皮道。
走到晚上七點多時,我的雙腿已經失去了知覺,只是在機械地擺動,肚子裡空空如也,「咕咕」叫地抗議。
「什麼時候到啊?」我有氣無力地問小孟。
「馬上就到了,還有一公里多,再堅持一會兒!」我們這群人裡,就屬他最精神。
我懷揣著能夠換上乾衣服,喝上熱開水,鑽進暖睡袋的美好願景,掙扎著走完最後一程。沒想到,目的地卻是一個陰冷潮濕的洞穴,距離地面七八米的地方有一片適合紮營的空地,空地正上方是一個如天井一般的圓形敞口,邊緣長滿了植物,滴滴答答地往下漏雨。
趁著大家手忙腳亂搭帳篷的空當,於夢陪著我走到洞穴外的一個隱蔽處換褲子。情況比我想像的更糟糕,內褲和外褲全都髒了,我迅速換上備用的衣服,捧著沾染了經血的髒褲子,問於夢:「怎麼辦?我可不想把它們裝進包裡帶回北京。我能扔了嗎?」
「不能降解的東西必須燒掉。」於夢舉起手中的衛生巾包裝袋:「包括這個。」
「下著大雨呢,根本沒法點火。」
「先拿回洞裡吧。」
回到洞裡後,張梓牧和於夢的意見高度一致:「你先放這兒吧,明天放晴了,再跟其他垃圾一起燒掉。」他指了指腳邊的大垃圾袋。
大家開始張羅晚飯。一半的人打傘打燈,另一半的人蹲在泥濘的地上,烹製名符其實的黑暗料理。有人從包裡掏出了幾個西紅柿,剛切開就濺滿了泥點,還有人貢獻出幾個裂了的雞蛋,剛扔進鍋裡就聞到一股糊味,又有人塞過來一盒午餐肉,鋒利的金屬蓋將掌廚人的手指刮破了,李南宇、張梓牧和李冬靈同時從錢包裡掏出酒精棉和創口貼,我想起自己上次在樓梯上出糗的事,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一種職業病啊!
最後端給我的那一碗麵,味道十分奇怪,據說有人失手掉了一塊士力架下去,還有不明狀況的隊員看見一鍋沸騰的水,一時腦熱,往裡頭倒了兩包麥片。
「你說這是拌面呢,還是湯麵呢?」我問站在旁邊的瘦高個。
「這是面嗎?」他用筷子挖出一團糊糊,一臉無辜地問我。
「……」
因為我們的飲用水有限,洗碗這件事就變得很棘手。每個人先用紙巾將飯盒裡的油漬抹去,然後接半碗雨水,蕩滌乾淨,最後再倒一點點礦泉水,沖刷一遍。最後,一瓶礦泉水洗了18個人的碗。
「離洞口一公里左右,有幾戶人家,明天可以去他們那兒要點水來。」小孟說。
「怎麼會有人住在深山裡?」我好奇地問。
「這裡離公路很近,只有不到三公里,只不過你們沒有選擇坐車來,而是翻山來。」小孟解釋道。
「放心,我們坐車回去。」張梓牧趕緊安撫我。
帳篷掛在登山包外,已經濕透了,一鑽進去就感覺喘不過氣。半夜的時候,洞外的積水從高處順勢流下,流進洞裡。我感覺腹部不適,想出去上個廁所,結果剛一拉開帳篷,雨水便淹了進來。我和於夢不得不拿著我們吃飯用的小碗,不停地往外舀水。別的隊員聽見我們的動靜,拉開帳篷想一探究竟,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
「別拉開帳篷!外面被淹了!」他們大聲警告其他人。
筋疲力盡的我們最後還是在雨水裡泡了一晚上。四肢發冷,下腹脹痛,我不得不抱著膝蓋坐在帳篷裡等待天明。我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了漫漫長夜的含義,時間如此緩慢,黎明如此遙遠,寒冷如此徹骨,孤獨觸手可及。我只能咬著牙告訴自己,堅持
不住的時候,再堅持一下。因為除了堅持,我也別無選擇。
115.
當黎明的第一縷曙光照射在巖壁上時,我激動地鑽出帳篷,到洞外做了一套廣播體操暖身。
天放晴了,我把睡袋拿出來曬,掏出手機,發現竟然有信號,正想上網查查天氣預報,手機就震動了,這時我才意識到,昨夜並不是最難熬的。
屏幕上顯示著四個大字——「媽媽來電」。
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手都抖了,比昨夜用飯碗舀水時,還要抖得厲害。
「喂?」
「你怎麼回事啊?我給你打了兩天電話都沒打通!你爸急得都要去報警了!」我媽劈頭蓋臉地罵道。
「噢,我在鄉下考、考察呢……」我戰戰兢兢地應道:「沒、沒信號……」
「你不是學經濟的嗎?又不是學農業研究種小麥的,去鄉下考察什麼啊?」我媽吼道。
「考、考察……農民的信貸情況!」我腦子一轉就開始胡扯:「我最近跟老師做一個課題,研究的是我國農村的貨幣資金流通、資源配置過程和規模經濟效應!我這兩天忙著寫論呢,忘了給你們打電話,對不起!」
「……那你也要跟我們先說一聲啊!」我媽的態度緩和了一點:「我和你爸還以為你出什麼事了!」
我爸搶過她手中的電話,非常不滿地說:「下個月的生活費扣200塊!」
「什麼?!」我立刻跳腳:「老爸,我要沒錢吃飯啦!沒錢吃飯我只好找個男朋友了!」
我爸立刻妥協了:「不扣!多打200塊!你千萬不要——」他還沒說完,電話又被我媽搶去了,她不屑地哼了一聲:「你找得到嗎?」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成功地掛掉電話,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然後一轉頭,發現李南宇站在我的邊上曬睡袋。
「學、學長,早、早啊!」我尷尬地退後了兩步。
他扶了扶眼鏡,特別正經地說:「早啊,論寫得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