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師傅開夜車怕打瞌睡,不斷地抽煙提神,前半截車廂裡瀰漫著濃濃的煙味,嗆得我睡不著覺,一路迷迷糊糊地游離在半睡半醒之間。清早五點多的時候,大巴駛進一條小路,路兩旁是柵欄圍著的幾片牧場,有幾群羊在吃草。
「同學,只能開到這裡了,再往前就不好倒車了。」車開過一個三岔路口,司機師傅向周楚說。
「我們就在這裡下吧。」周楚宣佈道。
我把u型枕還給蘇凡,下車取出放在行李艙的登山包,內蒙的溫度比北京低不少,清晨的空氣吸入肺裡,讓人不禁打了個寒戰。
「大家先吃早餐,吃完我們就出發!」周楚說,然後轉向我:「宋詞,你把雪套拿出來穿上,不然一會兒沙子會進到鞋裡。」
「哪裡有沙漠啊?」我一邊吸牛奶一邊問:「我怎麼覺得像草原啊?」
「我們現在處於半荒漠半草原地帶。」蘇凡走過來,解釋道:「往前面走幾公里,就是沙漠了。你會穿雪套嗎?」
「不會。」我從背包裡掏出一對像袖套一樣的東西。
「腳伸出來。」蘇凡從我的手裡接過雪套,然後蹲在我面前。
「我、我自己來就好了。」我趕緊站起來:「你示範一下給我看。」
「好吧,像這樣,腳踩在腳蹬上,上半部分圍著小腿肚繞一圈,在踝關節這兒有一對暗扣,扣緊,最下面還有一個小掛鉤,把它掛在你的鞋帶上。」
「沒有看見掛鉤啊。」我胡亂穿上,對雪套的複雜結構仍舊很迷惑。
「還是我給你穿吧」蘇凡歎了口氣。
我也不好堅持,乖乖地把腳伸給他。
蘇凡將我的雪套卸下來,重新套上綁緊,然後摸了摸底部:「確實沒有掛鉤,怎麼回事?」
我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那個,我買的是淘寶上最便宜的一款,9塊9還包郵。」
太陽漸漸往上爬,溫度也在逐步升高,我脫掉衝鋒衣,套了件輕薄的防曬衣,戴上帽子和墨鏡,將頭巾套在脖子上,拉高遮住了半邊臉,又從包的側面取出折疊的登山杖,然後跟著大部隊向沙漠進發。
我們往前走了大概兩公里,小路兩旁的稀疏草地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貧瘠的土地,周楚介紹道:「這片沙漠是近幾十年才產生的,人類活動造成了大量水土流失,導致草原變成了荒漠。」
很快,腳下堅實的大地變成了鬆軟的流沙,我們已經進入了沙漠的邊緣。此時,登山包裡4l的礦泉水以及其他裝備,已經使我不堪重負,我感覺背上的重量越來越難以承受,步子越來越慢,逐漸從隊伍的中間掉到了最後。
周楚在最前面領隊,蘇凡在最後壓隊,他看著我越走越慢,叮囑道:「不要踩別人的腳印,那樣只會更費力。」
我累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這是敷衍地點點頭,終於,周楚宣佈道:「原地休息十五分鐘!」
我往地上一坐,身體向後靠在巨大的登山包上,掏出礦泉水猛灌。
我氣還沒喘勻,周楚又吹哨宣佈出發了。一路上,我不停地跟身體的極限做著鬥爭,然後開始覺得我媽說的話很有道理了——我為什麼要跑到這荒無人煙的地方自找苦吃呢?現在,我感覺人生的全部希望就來源於領隊宣佈休息的那一刻,而我本來可以躺在宿舍的床上度過整個假期的!
「大家看前方!」站在隊伍最前面的周楚轉過頭來喊道。
「哇哦——」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發出讚歎。
完整的、乾淨的沙丘呈現在我們的眼前,綿延數公里,在風的雕琢下呈現出形態不一的曲線,恰似少女的*,在陽光下泛著金色的光澤。
一腳踏上這樣平滑的沙面時,我都有些不忍心。多希望生活也能如此,一場大風過後,又恢復了最初的光潔無瑕。
然而,所有能被輕易撫平的褶皺,都沒有生命的痕跡。但凡生命存在的地方,都會有深種的根系,即便土地千瘡百孔,後半夜風雨如磐,也依然堅忍不拔。生命會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只有沒有執念的事物,才能毫不費力地千變萬化。
周楚給了我們四十分鐘時間拍照,我沒有去湊熱鬧。其他人正興高采烈地玩著從沙丘頂上滾下去的遊戲,而我則躺在細膩乾淨的沙子上,看著天上雲卷雲舒。
「累?」蘇凡坐在了我的身邊。
「一直很累。」我扮了個鬼臉:「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詩。」
「什麼詩?」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為什麼想到這個?」蘇凡問。
「就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我說:「糾結、迷茫、失望,這些情緒都是生活中很自然的一部分,就好像沙丘上沒有草一樣自然。」
「小小年紀,想那麼多幹嘛呢?」蘇凡拍了拍我的頭:「起來,我給你拍幾張照片。」
「用我的相機吧。」我從背包裡掏出暑假去海南時我哥送我的單反:「我以後一定不背這麼重的相機出門了,沉得受不了!」
四十分鐘就在大家的打打鬧鬧中過去了,我認命地背上登山包,拖著步子向前走。走了大概一公里多,我們又到達了草原和沙漠的交織地帶,視野裡甚至還有幾棵頑強生長的樹。我們在其中一棵樹下休息,我伸手拉開登山包側面的拉鏈,正想要摸出一瓶礦泉水,突然產生了
不祥的預感,我趕緊卸下登山包查看,果不其然——
「領隊,我把相機落在剛才的沙丘上了。」我哭喪著臉說。
「怎麼回事?」周楚和蘇凡都走了過來。
「我本來就走得慢,怕被大部隊甩開,所以剛才重新打包的時候就很匆忙,忘記把單反裝進包裡了。」
「我們沒走多遠,回去拿應該來得及。」蘇凡轉頭對周楚說,目光裡帶著詢問的意味。
「宋詞,說實話,相機也不是多大的東西,落在沙丘頂上,風一吹就被沙子掩埋了,找到的幾率不大。」周楚看著我的眼睛說。
「那……」我猶猶豫豫地不知怎麼辦才好。
「沒關係,單反不是手機,還是比較顯眼的,現在也沒有起風,應該可以找到。這樣吧,你們先走,我回去找找。」蘇凡建議道。
「太麻煩了!」我趕忙拒絕:「我自己回去就行。」
「你自己回去估計連人都丟了。」周楚打擊我。
「那我跟他一起回去。」
「你只會拖他的後腿。」
「這樣吧,周楚,你帶隊先走,宋宋在原地幫我看著包,我輕裝上陣,爭取快去快回,一會兒帶她追上你們,你看行嗎?」
「你確定她追得上我們?」周楚十分懷疑。
「她的體力已經不支了,今天的行程不算很趕,你們先紮營,我們晚點到就是了。」蘇凡堅持道。
「行吧。」周楚看著已經有些騷動的大部隊,妥協道。
102.
於是,我就在原地坐了下來,背靠著樹幹,看著他一路遠去的身影。輕風拂面,雲淡天高,如果不是在荒無人煙的沙漠,我想自己可能會有度假的心情。
「宋宋,醒醒。」
睡夢中,我感覺有人在輕輕拍我,我迷迷糊糊地坐起來。
「相機找到了,快裝好。」蘇凡把我的單反遞給我。
我連聲道謝,然後一摸自己的臉頰,滿臉都是細沙。
「從來沒有在野外睡過覺,」我心滿意足地說:「原來以天為蓋地為廬的感覺就是這樣啊。」
「很高興?」
「嗯,高興。」
蘇凡拿出對講機,詢問周楚具體的方位,然後對我說:「喝點水,我們出發吧,對講機還有信號,說明他們在三公里的範圍內。」
「你知道往哪個方向走嗎?」
「他們探路的時候我還沒有加入『綠野仙蹤』,但是我大概知道方位。我們晚上紮營的地方靠近一片綠洲,周楚說附近還住著一戶牧民。」
於是,我們倆背上登山包,朝著周楚指明的方向走去。腳下的地面漸漸堅實,出現了非常稀疏的植被,還有一個又一個的深洞,應該是沙漠動物的居所。我覺得很好玩,走幾步便停下來,將登山杖捅進洞裡,蘇凡嚇唬我:「搞不好是蛇洞!」
「不會吧!」我立刻往後退了幾步:「我還以為是兔子洞呢!」
「宋宋,你怎麼這麼可愛呢?」蘇凡無可奈何地對我說,弄得我有點不好意思。
由於我體力不支,我們每走幾百米便要歇一歇,我愧疚極了:「下次我還是不要報名參加戶外活動了,只會拖大家的後腿。」
「等你回學校以後,每天堅持跑3000米,下次徒步一定大有長進。」
「我們是不是跟大部隊離得很遠了?」我問,因為對講機已經沒有信號了。
「我們確實應該加快一些,如果天黑了,就不好辦了。你先吃點東西吧。」
我嚥了一塊壓縮餅乾下肚,感覺還是餓,正準備再吃一塊,蘇凡連忙攔住了我:「喝點水壓縮餅乾就會膨脹,你要再吃就撐死了。」
於是我又開始拚命灌水,沒灌幾口又感覺不好了。
「蘇凡,我……我想上廁所。」
他歎了一口氣:「去那個小坡後面吧,記得挖個坑把手紙埋了,這裡有植被,紙張很快就能降解。」
「哦。」
我們一路走走停停,消耗了不少體力,我驚覺背包裡的水只剩下一瓶了。
「沒關係,我的包裡還有幾瓶,」蘇凡安慰我:「忘了讓你少喝點水了,飲水過多會加重身體的負擔。」
天漸漸黑了,月亮東昇,又大又圓,我才想起來今天是中秋節。我們仍舊在荒漠裡打轉,沒有看見任何綠洲,蘇凡很小心地避開了那些陰影巨大的沙丘,我們以一棵棵孤零零的樹為坐標,艱難地向前走著,對講機裡始終都沒有信號。
我抽了抽鼻子,小聲地說:「都是我的錯,粗心地把相機落下了,還害得你回去撿,早知道——」
「宋宋。」蘇凡突然停住腳步,聲音有些低沉。
「嗯?」
「我覺得我們迷路了。」
「啊?」我立馬從自哀自憐的情緒中拔了出來,陷入了更深的恐慌。
「你還有幾瓶水?」
「沒有了。」
「有帳篷和睡袋嗎?」
「沒有帳篷,有睡袋。」
「你聽我說,」蘇凡轉過來,雙手扶著我的肩:「我還有兩瓶水,我們一人一瓶,我背包裡有一個帳篷,我們倆都有睡袋,熬過這一晚肯定沒問題。我們就地紮營,天亮了再去找他們,再這樣走下去,我們會耗光所有的水,那就麻煩了。」
「周楚不會來找我們嗎?」我問。
「他知道我身上有帳篷和水,應該不會太擔心,晚上在沙漠裡亂走很容易迷失方向,他知道這點,不會亂來的。我們一直在沙漠邊緣走,天亮了一定能找到他們,你不要害怕,好嗎?」
「好的。」我心虛地說。
「看著我的眼睛,宋宋,你會沒事的,不要害怕,好嗎?」
「好的。」我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蘇凡摸了摸我的腦袋,從背上卸下登山包,拿出帳篷,開始搭營,我在一旁用手機幫他打光。
「好了,進去吧。」蘇凡看著我說。
荒郊野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雖然我哥說我長得很安全,但是氣氛仍舊不可阻擋地變得很曖昧。
我當機立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個,蘇凡,我們賞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