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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章 那個夏天(下) 文 / 林惟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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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大的校車把我們一家三口從北京西站拉出去,我媽環顧左右,感慨了一句:「這學校的車還挺氣派的啊!」

    我爸不屑地說:「那當然了,表面功夫肯定要做足,你不是也穿了最貴的那件衣服來北京嗎?」

    車沿著古老京城一環又一環精準的脈絡行駛,漸漸駛出了三環、四環、五環……

    「等等!」我爸突然叫道:「地圖上顯示的校區不是在三環嗎?難道我們上錯車了?」

    我無奈極了:「這哪裡能錯?車上不是還印著c大的校徽嗎?」

    前排接新生的學長轉過來解釋道:「現在新生都不住本部,改住新校區了。」

    我爸問:「那這新校區在哪裡啊?」

    學長指著窗外:「馬上就到了!」

    我扭頭一看,哇,窗外的景色已經從林立的高樓過渡到低矮的平房,又過渡到大片的……玉米地了。

    我爸的聲音不自覺大起來了:「啊,好好的市區不讓住,為什麼要把我們孩子趕到這麼個……不長草的地方啊?你們校領導呢?」

    學長說:「我們校長在美國呢,我們院長也在美國呢,再說,這不是還長了玉米嗎?住這裡好,不受城市裡燈紅酒綠的誘惑,小姑娘可以專心學習。」

    我立刻就不高興了,都上大學了,怎麼還談學習呢?俗不俗呀?

    車拐進了c大的大門,門內已經拉開了迎接新生的巨型橫幅,我目瞪口呆地看著橫幅後面那一馬平川的土地,一甩箱子,蹲在地上就哭了起來。

    「嗚嗚,我不要讀大學了,讓我回去復讀吧!」

    學長在一旁安慰我:「同學你要知足,你踩的至少還是嶄新的柏油路吧?我們當初來的時候,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一下雨到處都是泥,人腳一雙雨鞋!」

    我媽壓根不尊重我的演技,直接把我從地上拎了起來,命令我趕快滾去把手續辦好。

    我手裡攥著錄取通知書,異常絕望地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艱難地擠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現場很混亂,我迷迷糊糊地成功領到了宿舍鑰匙,交完了保險費,找到了屬於我的新生禮包。一個髮型誇張的學長舉著大大的炮筒對著我「卡擦」了一下,嚇了我一跳,卻見他笑嘻嘻地說:「這是我們經管學院的傳統,每個新生入學時,都要拍一張照片,保留到畢業再還給你們,讓你們看看自己在四年裡有了什麼變化。當然,如果二十年後你回母校,你會發現經管學院仍舊為你保留著這張照片!」

    我嚥了一下口水:「這麼說是要存檔的咯?」

    照相的學長想了想:「是吧!」

    我立刻要求重照,學長擺擺手:「不行不行,我們不贊成擺拍,我們就贊成自然美。」說完自顧自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垂頭喪氣地站在那裡。

    嘁,早不說這張照片是要成為歷史遺留證據的,不然我能瞪個死魚眼嗎?

    我拎著學院發的大禮包,再次艱難地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去找我爸媽,不自覺地想著,四年之後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呢?四年,1461天,就是我在高考前最黑暗的日子裡踮起腳尖試圖眺望的來日方長。

    我突然意識到,我的大學正式開始了。生活就像一支離弦的箭,已經沒有機會反悔了。我正站在曾經心心唸唸的來日裡,我目之所及的每一個人,都是我曾經苦苦盼望過的,來日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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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舍區門口立著一個宣傳欄,宣傳欄裡印有一張校園規劃平面圖,我爸興沖沖地走過去瞧,說:「宋宋,別看你們學校偏僻,現代化設施倒是一應俱全啊,你看,這游泳館、沙灘排球場、旋轉音樂廳都……」然後他的眼睛瞥到了邊上的圖示,立刻耷拉下來了:「……都待建。」

    我帶的行李不多,主要是我爸的主意,打包的時候,他把我媽塞進箱子裡的被套床單什麼的通通扔了出來,豪邁地說:「帶這麼多東西做什麼?帶夠錢不就行了嗎?」

    宿舍區樓下有一溜臨時支起的小攤賣日用品,一個臉盆30塊,最便宜的檯燈開價都299,等的就是我們這種傻帽兒。

    「拿兩個臉盆!一大一小!拿個暖壺,要質量好點的啊!哎哎哎,還有晾衣桿,藍色的吧,宋宋要藍色還是紅色?好了,就藍色吧!再拿個檯燈,對,最貴的那個!」我爸一通亂吼,好像這些東西都不要錢似的,我這輩子都沒見他這麼豪氣過。

    我住在三樓,我們三個人來回跑了兩趟才把行李和買的東西都搬上樓。宿舍裡的另三張床都已經鋪好了,很明顯,我尚未謀面的室友們已經先一步來了。

    我媽打了一盆水,爬到床上幫我擦床板,然後鋪被褥和床單,一邊忙著一邊教訓我:「以後你自己也要經常換洗被套和床單,不要一年才洗一次!」

    「我有那麼髒嗎?」我立刻抗議道。

    「你不是髒,你是懶。」我媽下了結論:「剛才我在公共衛生間看到投幣洗衣機了,你盡量別用,髒!」

    「我自己洗可能比洗衣機洗還髒呢。」我提出異議。

    「至少內褲要手洗!」

    「哦。」

    「羽絨服送到乾洗店去!」

    「哦。」

    「不同色的衣服不要混在一起洗!」

    &nbs

    p;「哦。」

    「不要把拖鞋和運動鞋扔進洗衣機,做事要考慮別人,說不定就有人用洗衣機洗內褲了!」

    「知道啦,到底有完沒完啊?」我不耐煩地衝我媽嚷嚷。

    我爸插嘴道:「你媽也是為你好,不是怕你沒常識嗎?你想想,你以後要是嫁人了,每天在家裡跟老佛爺一樣——」

    「爸,你放一萬個心,我要嫁人,肯定嫁個會拖地煮飯洗衣帶孩子的男人,哦,還要順便會賺錢,他娶的是老婆又不是保姆,天天讓我幹這幹那,我還嫁給他幹嘛呀?」

    「哼,你是以為自己長得美若天仙,還是以為我們家會中彩票發財啊?」我媽白了我一眼。

    我也回了她一個白眼。她怎麼就不能盼我嫁得好呢?真是的。

    我爸向來對我的觀點不發表評論,當然,他不是尊重我的觀點,他是壓根沒注意聽。他此時忙著考察大學宿舍的生活條件:「嗯,每人都有個衣櫃嘛,這衣櫃裡還能掛衣服啊,還有個架子放書,挺好的,挺好的。」他又用力推了推床,幾塊鋼板紋絲不動,我爸甚是滿意:「質量也挺好的,應該不會掉下來。」

    「咦,宋宋,你帶這麼多裙子來幹什麼?北京的天氣已經很涼了,這些裙子你也穿不上,可以寒假回家再拿呀!」我媽從我的箱子裡扯出一堆花花綠綠的布,聲音越來越大:「你要氣死我呀!秋裝就帶了兩件,羽絨服也只帶了一件!褲子一條都沒有!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啊?」

    我誠懇地說:「我在想重新做人。」

    「你都重新做人多少回了?哪次成功了?」

    「這次不一樣,這次我下決心重新做人了。」

    「你每次都說不一樣,每次都下了決心。」我爸插嘴道。

    我豪邁地說:「老爸,我要把我過去18年沒穿的裙子都補穿回來,把我過去18年沒風騷的事都風騷一遍,要把我過去18年沒談過的戀愛都補談回來!」

    「等等,這最後一條我和你爸可不支持。」我媽說:「你別一天到晚聽你哥瞎扯!」

    我爸微笑著補充了一句:「也不反對,嘿嘿。」

    「過幾天自己去買點秋裝,我給你卡裡打錢。」我媽說。

    「好叻!」我等的就是她這句話。其實我並不是非要穿裙子,只不過,我的衣櫥改造只完成了夏裝部分,另外三個季節還在等待動工啊!

    8

    地上的一大堆東西在我媽的巧手之下,迅速在各個抽屜和櫃子裡找到了棲身之所。我突然發現,原來我的所有必需品都可以被塞進一個叫「上床下桌」的構造裡,我所需要的全部,只是一個2m*2m*1m的空間而已。我以前怎麼就沒有發現呢?

    我上高一的時候,我們家從家屬院搬到了更寬敞的新房,因為裝修時的設計問題,我的臥室的外牆被往內移了一米,活動範圍立刻縮小了一圈。我為此可是氣得七竅生煙,我媽當時為了彌補我,不顧犯高中生的大忌,在我的房間裝了一個最新款的液晶電視。

    我媽對我表示出如此深厚的信任,讓我在同學面前得瑟了好久。不過,後來我發現她是有預謀的:「以後你結婚了,和你老公過年一起回來,兩個人在房間裡肯定要看電視,我現在先給你預備好,省得到時候再折騰!」

    彼時16歲的我,覺得我媽的目光真是太長遠了,她卻感歎道:「哎呀,就是一眨眼的事!」

    突然想起了當年在深夜的燈光下畫函數圖像的那個我,那時覺得大學遙遠到不可思議。無法想像遠方是什麼模樣,擺脫作業和考試的日子是什麼模樣,穿上高跟鞋和絲襪的自己又是什麼模樣,但是一眨眼,我居然已經站在曾經不敢想像的生活裡了。

    可不就是一眨眼的事麼?

    9

    食堂裡人滿為患。送新生的家長們高聲說著話,還有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小心翼翼地互相打量著。

    我媽皺著眉頭用筷子撥弄白菜炒雞肉:「我活了四十年,從來沒見過這種菜式。」

    「南北方飲食習慣有差異嘛。」我爸說著,突然得意地笑了起來:「嘿嘿,宋宋你也嘗嘗吃食堂的日子,看你以後還挑三揀四!」

    吃完飯我們去買水果,水果攤上的香蕉一根根整齊地摞著,堆成一個小金字塔,邊上放著價牌:2元/根。

    我爸震驚地問:「你們——你們這兒的香蕉都論根賣啊?」

    「我聽說大學裡的葡萄都論個賣。」我小聲地說。

    「哪有那麼誇張。」我爸瞥了我一眼。

    但是,他還是做了一件十分令我感動的事。趁我媽去上廁所的功夫,他迅速掏出了錢包,把剩下的全部現金都塞給了我:「沒想到你們學校的物價這麼貴,這些你先拿著,我回去跟你媽商量商量,每月給你漲五百生活費。」

    我迅速把錢揣好,小心翼翼地詢問革命戰友:「你說她能同意嗎?」

    革命戰友拍了拍我的肩膀:「事在人為。」

    走出食堂,看到校門口一列長隊,我才突然想起學校安排了校車將家長們送回市區,於是趕緊衝我爹媽吼:「快去排隊!不然沒位置了!」

    「才五點多一點呢,不止一趟車吧?」我媽問。

    「誰知道啊,萬一就只有一趟呢?總之先去排隊肯定沒錯,你們倆別磨嘰了。」

    「你一

    個人行嗎?東西都買全了嗎?」

    「行,行,我行,你們趕緊的呀!」

    「怪事了,別人家的小孩子都捨不得爹媽走,就你急著趕我們走。你王阿姨跟我說,她送兒子去上大學,走的時候一個男孩子哭得稀里嘩啦,我當時就說,換成我們家宋宋肯定不會哭,她巴不得我們快點走呢,這樣她就自由了……」我媽一邊數落我一邊走:「養你真是不划算,除了會氣我別的都不會——」

    校車從停車場緩緩開出,家長們一擁而上。我爸在混亂的人群裡轉頭望了我一眼,說:「宋宋,那我和你媽走了啊!」

    「走吧!走吧!」

    「你一個人在外面要小心啊!」

    「會的!放心吧!」

    「跟室友好好處,別鬧脾氣啊!」

    「我知道啦!知道啦!」

    「那我真走了啊——」我爸遲疑地又看了我一眼,才轉身上了車。車緩緩啟動,我站在路邊看著他們向我揮手,也對他們揮了揮手。

    很快,校車就駛出了大門,消失在視野裡了。

    我轉過身,感到有液體順著臉頰緩緩地流下。夜風輕吻過額角,有微涼的觸感。

    真奇怪啊,我不打算哭的呀。

    然而,淚意卻好像泉水一般上湧。

    這種情緒很複雜。似乎是因為分離,似乎是因為突然襲來的落寞,又似乎是因為那個被留在過去的自己。

    眼淚是一種儀式,在它溫柔的濕意裡,我們向過去的生活真誠而鄭重地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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