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臨川回到府中,府裡自然一片慶賀。
幾乎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會眉開眼笑地向他道一句「恭喜」。也是,不論是為大戰凱旋還是為加封食邑,道這句「恭喜」都是沒錯的。
他心裡卻沒了那份喜悅的感覺,連輕鬆都變得艱難。
褪下身上甲冑,他換了身輕便的常服,隨手沏了壺清茶來飲,大有些享受這眼看茶葉浸開的過程。
齊伯簡練地說了近來府中的事情,他漫不經心地聽著,一句話都沒插。直至齊伯說完、尬尷地等了會兒他的反應,他才忽而察覺了當中的一件事:「禁軍都尉府把鄒怡萱送回來了?」
「……是。」齊伯險些當著他的面翻個白眼,這可是他稟的第一件事,還奇怪他怎麼沒什麼反應,結果是到這會兒才反應過來?!
「人在何處?」席臨川信口問道。
齊伯回說:「一直在柴房押著,叫人帶過來?」
「不必了。」席臨川短一喟,「給她個痛快,厚葬了吧。」
齊伯應了聲「諾」,席臨川沉了片刻,又道:「叫紅衣來。」.
從得知席臨川已回府開始,紅衣就一直在房裡踱來踱去,直看得綠袖眼暈,罵了她好幾次,她還是不停。
實在糾結怎麼開口提這贖身的事,直接把錢塞給席臨川說自己要走似乎太直白了些——還不止是直白的問題,萬一惹得他不高興,不肯放人了怎麼辦?
可這話又必須得說,好像還沒什麼太委婉的法子。是以急得紅衣團團轉,一邊想找個合適地契機挑起這話題,一邊又知道這契機很不好找。
於是,忽聞席臨川叫她去的時候,紅衣頓有一種要赴刑場的凜然之感。
兩千兩的銀票疊成一摞往袖中一收,她決定總之帶著錢先去。既是凱旋,席臨川今日大抵心情不錯,她打算再細觀察一下,若可以,就正好開口了。
隨著那小廝一同去了書房,小廝叩了叩門,而後讓她自己進去。
紅衣邁過門檻,側頭見席臨川正側坐案邊品茶,一貫隨意的坐姿讓她微微一怔,遂而見下禮去:「公子萬福。」
席臨川抬眸一瞟她,似有一笑,而後開門見山地嘎崩扔出一句:「腰牌呢?」
「……」短短一瞬之後,紅衣心裡翻江倒海地疾呼:我傻!!!
——光顧著糾結怎麼開口說贖身的事了,糾結得不顧一切。完全沒想到他為什麼一回府就叫她來。
自然是因為那腰牌啊!!!
他千里迢迢寫信叮囑過她保管好的腰牌啊!!!
「在……房裡……」紅衣面色尷尬地回道,手僵硬地指了指樂坊所在的方向。
席臨川手上茶盞一擱:「哦,那不急。」
……哎?
他睇了她一眼:「坐。」
紅衣抬眸望過去,沒見案幾這一側有席位。地面當然是硬得很的,但聽他這麼說了,還是硬著頭皮走過去,就要在他對面跪坐下來。
「……這邊。」席臨川眉頭稍一蹙。
紅衣剛蹲到一半的身形頓住,視線越過案幾,才發現他那一側還有另一方墊子。
悶頭踟躕了一會兒,紅衣向那一邊走去。
席臨川清楚地感覺到她的不情不願,餘光瞥見她在落座間,腳下或有意或無意地將墊子往後蹭了半寸,坐得離他又遠了一些。
假作沒看到,他不動聲色地給她倒了杯茶,嘖了嘖嘴,道:「信我收到了。」
「……哦。」紅衣應了一聲。
他又說:「字真難看。」
「……」紅衣登時臉紅了,又沒的可反駁,只得怨念自己沒有「寫毛筆字」這項技能。低垂著眼簾身形不動地等了一會兒,他單手拿起茶盞,抿了一口又道:「信裡寫的都是好事。」
她沒吭聲。
他凝視著她道:「我不太信你這麼些日子下來,一件不高興的事都沒有。」
紅衣一滯。
這話……當然是對的。
生活嘛,自然是喜怒哀樂都有,就算是高興的事居多,也難免隔三差五就有點心塞事出來。
可是……信件往來,且又不是交心的人,報喜不報憂多正常?
他執拗這個幹什麼!
「說說不好的事吧。」席臨川輕晃著茶杯,口吻悠悠地啟發她,「比如又得罪了誰、和什麼人結了樑子?」
端然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紅衣不知他這樣問話是為什麼,提著心思了一會兒,頷首靜靜道:「沒得罪過誰,每日除了在府中待著,頂多就是去敦義坊走走,再不然就是進宮待一會兒。」
「沒有過爭吵?」席臨川問得更近一步。
紅衣一滯:「有……」
「和誰?」
「杜若。」她輕一銜下唇,「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互看不順眼久了,自然難免要吵。這點小事……還寫到信裡去?」
「哦。」席臨川為作置評,思忖少頃,再問,「宮裡呢??有沒有出過什麼事?尤其是唐昭媛那裡。」
紅衣一愕。不知他從哪裡看出了什麼端倪,但覺他必定已是打聽到了什麼。抿了抿唇,便如實道:「有。昭媛娘娘讓我進宮去跳了幾次舞,最後一回……有意讓我在陛下面前跳。點了名要看《佳人曲》,我……沒敢。」
他的神色驟然一凜。
果然是沒記錯,這一年,唐昭媛的的確確是在宮裡惹了些事的。
經她這般一點,他終於想起了是什麼事:上一世的這會兒,唐昭媛也召了先前教阮氏和張氏的舞姬進宮,那次雖不是紅衣、也未必如她一樣擅舞《佳人曲》,但能被虞司樂選中教家人子的,想來也是舞藝不錯。
前世此時雖然並無戰事、他在府中,但叫個舞姬走只是一樁小事而已,他當然無心攔著。如此過了幾回,直至有一晚那舞姬沒有回來,翌日才有御前的宦官專程來回了話,說是皇帝把人「留下了」。
彼時他對此沒有上心,後來那位當了宮嬪的舞姬在宮中過得如何也沒打聽過,倒是沒想到重活一世,這事落到了紅衣身上。
而紅衣拒絕了。
潛意識裡,他覺得此事和方才皇帝所言之事有什麼關聯,可一時又摸索不出。凝神思量片刻,他又問紅衣:「這事怎麼過去的?」
紅衣一愣,如實道:「我把腰牌給陛下看了,陛下知道我是冠軍侯府的人……就讓我走了。」
自然而然地沒提皇帝誤以為她和席臨川有什麼「關係」。
席臨川沉吟起來,目光一掃見她忐忑滿面,便隨口讓她先回去了。
紅衣怔了怔,打量著他的面色,一直在指間緊捏著的銀票到底沒抽出來.
皇帝說有兩封信是從宮裡遞出的……
頭疼。
感覺在這事上他重活過一遍都沒什麼大用了,上輩子他對宮裡的事完全不關心,這唐昭媛究竟怎麼一回事,他半點頭緒都沒有。
深緩一口氣,席臨川站起身來。他拎起大氅往外走去,一邊披上一邊告訴守在外面的齊伯:「備馬,去大將軍府。」.
紅衣心裡七上八下地往回走,懷揣著心事,腳下走得也慢。尚未走出多遠,就覺身畔一陣疾風過去,抬眼一瞧,便見席臨川正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她心裡一驚,原本抽出了個邊緣拿在手中端詳著的銀票又被噎回袖中,再看看同樣疾步離開的齊伯,心慌得更厲害了。
府裡安靜了一刻。
兩刻後,有士兵隊列齊整地入了府,將所有有人住的地方都圍了個水洩不通;
又過一刻,十餘禁軍也進了府門,飛魚紋在午後的陽光下泛著微光。
樂坊裡,歌舞姬們各自悶在自己房裡,連房門都不敢踏出一步——眼看著院裡不管是士兵還是禁軍都佩刀帶件,誰知會不會這會兒邁出門去就被一刀砍了?
但這仍不妨礙眾人知道外面的情狀如何。
此事好像和樂坊多少有些關係,不斷地有家丁來向虞氏稟事。虞氏也安不下心在自己房中坐著了,就在次進院中等著。
綠袖扒著門縫側耳聽了一會兒,眉心一蹙:「好像……剛帶了杜若去問話?」
紅衣扯了扯嘴角:「公子剛回府啊……這是出了什麼事,鬧得這麼大陣仗?」
「不知道。」綠袖歎了口氣搖搖頭,「只聽說早先賜死了鄒氏,莫不是和她有關?」
二人大是好奇地胡猜了半天,也沒猜出個所以然來,房門「篤篤」一響。
綠袖前去開了門,外面是個禁軍——是那位鎮撫使,紅衣不是頭一次見到他了。
「紅衣姑娘。」他略一頷首,看向紅衣,「大將軍有請。」.
紅衣茫然地站起身,隨著這他出了樂坊。並沒有再去席臨川的書房,而是直朝著府中會客的正廳去。
偌大的正廳中,大將軍與敏言長公主均在座,席臨川自然也在。
紅衣走進廳中時,杜若恰好被帶出去。二人碰了個照面,杜若驚魂未定的樣子讓紅衣也更加緊張起來。
「大將軍……」
「免了。」
她剛要見禮就被敏言長公主打斷了話,長公主看向鄭啟,鄭啟面色鐵青地看了紅衣一會兒,沉聲道:「旁人都退下。」
原在廳中的守著的禁軍聽言一併退了下去,只那鎮撫使還在。紅衣惶惑地等了一會兒,才聽得大將軍又道:「我們需要你做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