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心裡「咯登」一聲。若連縷詞都覺得自己「不乾淨」,可見這種思維的根深蒂固,心裡愈發拿不準席臨川會怎麼想了。
縷詞只穿著中衣裙,褪下來的外衫就丟在榻邊,依稀能尋見斑駁的血跡。席臨川的目光在那血跡上停了一會兒,移回她面上,向那幾個婢子道:「放開她。」
幾人同時鬆開了縷詞,她卻沒敢再近前,無甚精神地癱坐在地,呆愣地看著席臨川,好像一隻任人宰割的小羊。
又駐足思量了一會兒,席臨川走近幾步,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你哪裡不乾淨了?」
縷詞怔然看向他,雙眸一紅。
席臨川又道:「是傷了你的人不乾淨。」
「那我……」縷詞想要問什麼,卻沒問出來。又看一看席臨川,一語不發。
「沒有人要送你去青樓。」他道。
候在門口靜聽的齊伯和虞氏皆一驚,剛要出言相勸,卻聽得他又續說:「我著人收拾個新的住處給你,你好好養著就是。」他一睇矮几上放著的藥碗,稍一笑,「先把藥喝了,一會兒再沐浴去,然後睡個好覺。」
紅衣好一陣恍惚。
從來沒聽席臨川用這種口吻說話,溫和得好像做哥哥的在哄受了委屈的妹妹。
縷詞也怔了一陣子,而後猶猶豫豫地應了一聲:「好……」
「……公子。」齊伯終於忍不住了,上前了兩步,委婉地勸道,「她這個樣子……不好在府裡服侍了。」
「那就不用她做什麼了。」席臨川稍偏過頭,「也不差她一個。」
「可是……」齊伯怔了怔,未再爭辯,虞氏蹙眉道:「府裡還沒這樣養過閒人。」
「那是從前沒必要。」席臨川站起來轉過身,看向二人,目光冷如寒刃,「這回,席府若不養她,真讓她到青樓等死麼?」
二人皆一栗,聽出席臨川責備的意思,相視一望,虞氏頷首道:「還不止是養她的事,鬧出這樣的亂子還留在府裡,傳出去壞席府的名聲。」
「鬧出這樣的亂子再把她扔出去不管才是壞我名聲!」席臨川喝道。
齊伯和虞氏面色一白,終於一個字也不敢再說,再度互相一望,往外退去。
那三個婢子都是戰戰兢兢的神色。
方才在席臨川來前,她們待縷詞是怎樣的態度,紅衣也聽見了。見目下事已定下,再不想她們多給縷詞添什麼堵,便不理會她們,逕自上前扶了縷詞起來,到榻邊坐下。
「你安心吧。」紅衣輕聲道。
席臨川聞聲再度轉過頭來,看一看她,頷首道:「多謝。」
紅衣正給縷詞理著頭髮的手一滯,遂站起身,端端正正地一福:「代縷詞謝過公子。」
沒聽到他再說什麼,片刻後木門輕響的聲音傳來,紅衣抬頭望去時,房中已無第三人,他關上門離開了。
縷詞還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手指絞著髮梢,一句話也不說。直至一刻後又有婢子推門而入,看著服飾精緻,該是在席臨川跟前混得得臉的人。
二人屈膝一福問了聲安,而後上前為縷詞更衣。她們手腳麻利,說話也有分寸,絕口不提縷詞剛遭的禍端,連感慨一句都沒有。只說外面備了小轎送縷詞去府東南邊的鶴鳴塢,告訴她那是一個上佳的住處,陽光很好,種著各樣的花花草草。
還說席臨川特意吩咐了,若是縷詞有什麼特別喜歡的草木盆花,也讓人添過去就是了。
那婢子溫言軟語地說著,讓紅衣聽得有些失神。
實在難以相信,這和那險些一箭射死她的,是同一個人。
大概確實和綠袖說的一樣,席臨川待誰都很好,只是很討厭她一個而已.
縷詞教兩個家人子唱歌的事由杜若「接了班」,這樣一來,紅衣和杜若接觸的時候也多了些——即便不說話,「舞蹈課」和「聲樂課」交替時碰個面總是免不了的。
直覺讓紅衣覺得,杜若對她始終很厭惡,而且一日甚過一日。可細細想來,她又確是沒有得罪過杜若的,從一開始,就是杜若因她做雜役的身份而看不起她。
於是也不做計較,二人各過各的,相安無事。
幾日後,倒是長陽城裡不太平了。
閒言碎語不知是從哪裡起來的,起先是慢慢地擴散,而後因為某個契機一夜之間炸裂,傳得人盡皆知。
——人們都知道了,冠軍侯府裡有個被人姦污的歌姬;
——人們還說,冠軍侯之所以來留著她,是因為他自己也出身卑賤,所以和這歌姬「同病相憐」。
這和晚宴那天何慶所說的話如出一轍,不同的是,那天何慶雖然也是當眾譏諷得不留情面,卻到底是在這一方府院裡……
這一回,事情被捅到了檯面上,成了街頭坊間茶餘飯後的談資。
整個席府變得很緊張,一干歌舞姬因為平日裡不怎麼接觸得到席臨川、不知他現在什麼心思,所以一邊「緊張」一邊覺得這緊張「莫名其妙」。
這些坊間傳言到底沒繞開縷詞。
天氣逐漸轉暖、庭院百花初綻的時候,縷詞尋了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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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雖是救了過來,但紅衣和另外幾個與縷詞交好的歌姬趕到的時候,兩個被席臨川指去照顧她的婢子仍是面色慘白,可見當時情狀很險。
縷詞躺在榻上,氣若游絲,腕上的白練纏了一層又一層,仍有隱隱血跡滲出。
「不知道她在哪裡尋的瓷片……」一個年紀小些的婢子嚇得直哭,「公子特意叮囑過千萬別讓她尋了短見,我們……平日都小心得很。」
紅衣沒在意這番解釋,凝神看著縷詞,她雖是雙眼緊閉,貝齒卻是咬著嘴唇的。
過了一會兒,眼角流下淚來。
「縷詞。」她喚了一聲,幾人皆一怔,她向榻邊走去,口氣有幾分生硬,「好端端的,你尋什麼短見?」
縷詞沒有說話。
紅衣皺一皺眉頭,知道多少和坊間議論有關,又問:「公子怪你了?」
縷詞還是沒有說話。
「我不是和你說過,公子已著人報官、官府在緝拿兇手了麼?你就是真不想活,也不該比那畜生死得早!」
紅衣說得森冷,縷詞稍有了些反應,她望著榻邊牆壁黯淡一笑:「我活不過他的……」
話中的篤定讓紅衣一愣:「你說什麼?」
「我活不過他的……」縷詞重複了一遍,緩緩轉過頭來,眼中黯得看不出任何波瀾,「公子知道他們是誰了。」
紅衣後脊一悚。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們,他們……不止一個人……」縷詞嘶啞地笑出來,回憶中,眼中浸滿痛苦,「可是公子他、他已經查到了,三天前就查到了。是何將軍府上的人,每一個都是!」
縷詞的意思是……
官官相護?!
兩人都在軍中名聲赫赫,若要相互顧及面子,此事多半就不了了之了。何家不會自覺把人交出來,席臨川也不會去上門要人。
「這種事……你就不要太在意了。」絲緞在旁勸得猶猶豫豫,「自己好好活著便是,公子讓你留下已是萬幸,不好再強求什麼別的……」
「那若公子再退一步呢?」縷詞切齒道。
紅衣愕然:「什麼意思?」
「那幾人中,有人向公子提出,為息事寧人,願娶我過門——若公子再退一步呢!」
紅衣驚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縷詞自盡的始末在席臨川傍晚回府之初就稟了過去,與此事一起的,還有官衙這三日下來查到的最新進展。
縷詞的事是齊伯口述,與案件相關的則都是白紙黑字。
席臨川從第一頁讀起,越讀到後面,面色越沉。
齊伯和幾個小廝都屏著息看著,維持的安靜中,突見席臨川猛起了身,氣勢洶洶地向外走去。
途經劍架時將長劍一抄握在手裡,轉瞬間已邁過門檻。
齊伯怔了片刻,連忙帶人追出,一邊追著一邊喊:「公子?公子!您這是幹什麼去……」
席臨川腳下沒停:「官府送來的那些你看了嗎?」
「沒、沒看……」齊伯一邊應著一邊跟著,不知是出了什麼事。
席臨川狠一咬牙:「何慶這混蛋,待去我剁了他。」
幾人都嚇得腳下狠滯。
互相望一望,又連忙追得更緊,末了冒險擋在了席臨川面前。
齊伯驚魂不定地勸道:「公子、公子您消消氣啊……那好歹是何將軍的兒子,您怎麼能找他玩命去?三思而後行、三思而後行!」
「『三思而後行』?」席臨川眉頭稍挑,續了句,「再,斯可矣!1」
齊伯險些在他面前跪下了。
「也罷。」席臨川的口氣忽地鬆了兩分,幾人面顯喜色,直當他改了主意。
他道出的下一句話卻是:「擬個戰書,酉時二刻,西市南邊空地決鬥。」
「……」幾人倒抽著冷氣沒敢應。
他掃了他們一眼,又添了一句:「不來是地鱉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