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便是除夕,容青君一早起來,換上了一身新衣服。
天氣晴好,院子裡的紅梅樹上依稀尚有白雪壓頂,映得紅梅花兒越發嬌艷。永望山莊上下除下人外,只有風紓難與容青君,卻也不覺冷清,下人們來來往往,在各屋各院的簷下掛上了紅燈籠,窗紙上糊著喜慶的剪紙,一派熱鬧氣象。風紓難還領著容青君親自寫了幾副對聯貼到了門楹處。
到了晚間,屋外開始爆竹聲聲,下人們不論男女有說有笑,畢竟是過年,山莊上下整體氣氛是輕鬆喜慶的。風紓難待下並不苛刻,而長公主昨日來一趟後,又給每個人發了過年的賞錢,且因為風紓難今次要留在山莊過年,賞銀便尤其豐厚。
風紓難夾了塊元寶模樣的年糕給容青君,這些小年糕被捏成了各種喜慶的形狀,蘊含了對來年的祈願,元寶形的寓意恭喜發財,如意形的是萬事如意,小魚兒狀的是年年有餘,最大的一個捏成了十二層浮屠寶塔的模樣,取破災辟邪,功德無量之意。
容青君一邊吃著一邊聽風紓難給他講解。雖只有兩個人,年夜飯依然做得很豐盛,稍晚點,下人又送了一大碗餃子進來,說了一串吉祥如意的話後才退了下去。
他已吃得十分飽,不願再碰餃子,卻聽風紓難道:「青君,這碗餃子裡有一個是包了一枚銅錢的,吃到的人就能擁有一整年的幸運,我們一起吃。」
說著將碗移到了兩人中間,要與他頭挨頭頭一塊兒用。容青君頓了一下,從善如流地答應了。
吃到一半,風紓難停下了筷子。
容青君抬起頭,看他咀嚼的動作漸漸放緩:「你吃到了?」
風紓難的眼神幽深,靜靜看了容青君一會兒,忽然一手伸過來扣在了他的腦後,臉湊近,唇輕輕地壓在了容青君的唇上,溫柔地觸碰著,容青君感覺到了他濕熱的舌頭,他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迎接他的闖入,一番唇齒交融後,一枚圓圓的錢幣從風紓難的口中被渡到了容青君嘴裡。
「吃到了。」風紓難眼角帶笑,一語雙關。
飯後照例在園中散了散步,之後就到了往常該睡覺的時間,容青君扯了扯風紓難的衣袖示意,風紓難搖搖頭:「不,青君,今晚我們不睡。」
容青君的眼神裡迅速寫上了為什麼。
「因為是新年,我們要守歲。燈籠要亮一夜,爆竹要響一夜,我們要守一夜,這就是過年。」
容青君似懂非懂,但兩人還是移步到了臥房外側的小室內。
風紓難靠坐在寬大的軟榻上,容青君半躺在他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準備迎戰漫漫長夜。他向來隨心所欲,從未試過逆著本能熬夜不眠,但從風紓難嘴裡說出來的那些風俗聽著總是那麼有意思,令他很想嘗試。
「青君,若是困就先睡,你的份我替你守著。」風紓難瞭解地說著,軟榻邊還放著一桌小食堅果,用來解困提神。
「青君以前是怎麼過年的?」夜很長,風紓難順勢提到了這個話題。
「不記得了。」
「那還記得你的父親母親嗎?」
「娘親……」容青君眼裡的迷惑一閃而過,容娘的身影在他心裡劃過,很快又模糊:「記不清了。」
風紓難不語,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容青君的過往都彷彿是個迷一樣。
「我記得……娘親抱著我,在窗口看爆竹。」容青君頓了頓,又好似回憶起了一些片段:「但是……不能出去。」然後他搖了搖頭,關於他的童年就像是一口枯井,連容青君自己也再尋不到投影。
風紓難試著從他的隻言片語裡去拼湊,但信息太少,實在難以完成。
就這樣聊著,慢慢地容青君終於熬不過睡意開始了腦袋打鼓,風紓難發現了他的狀態停下了言語,嘴唇在他額間蓋下了烙印:「青君,我愛你。」
容青君睡得迷糊,連眼睛都沒睜開,以手將風紓難壓向自己,學著他的樣子以唇碰了碰他的臉。
過了這一夜又是新的一年。
正月裡的頭幾天風紓難回了幾趟長公主府,但最多都是早上去,下午便回了。
又過了十來日,早上起身時風紓難說:「青君,今晚我家中設宴,晚上不一定能回來,你與我同去罷,只是人多了些,你若不喜歡便告訴我,我帶你回我房中歇著。」
於是這一天容青君便隨風紓難回了長公主府。馬車從西山駛入城,沿途所見變得熱鬧繁華起來。雍京的街道很寬闊,時不時從視線裡掠過的飛簷重瓦彰顯著天子之都的大氣,百姓還沉浸在過年的喜樂裡,一派祥和昇平之象。
到達長公主府的路途花了近一個時辰。
「很遠。」下馬車時容青君總結,風紓難每天就是這樣來回奔波的嗎?
好像聽到了容青君的心聲,風紓難說:「尚可,我每天以快馬代步,比坐馬車約莫快半個時辰。」
長公主府位於皇城之內,離皇宮不遠不近。這裡一街一府,來往間皆是滿朝武勳貴。風紓難的馬車到時,府裡很快有人迎了出來,口稱:「小郡爺,容公子。」
風紓難問清了長公主與附馬的所在,兩位在浣花廊,正在接待早早到來的貴客。
容青君跟著風紓難穿過一片漂亮的迴廊,走到一排致的堂屋前,還未進門,就見一個小姑娘提著裙子衝過來,撲進風紓難的懷裡摟著他不肯撒手了。她的臉蛋肉乎乎的,紅潤得像一顆蜜桃
,頭上頂著兩個胖胖的小發鬏,身高才到風紓難腰間。
「紓難哥哥你回來了,我好想你啊!」小姑娘嬌嬌地喊著。
容青君被擠到後面,不太開心地看著這不知道哪兒來的小女孩,她霸佔了風紓難的雙手,使他沒法牽著自己了。
「葵兒,快別鬧你紓難哥哥了。」出聲的是白錦葵的母親,她站在門口,嘴裡說著阻止的話,臉上卻是滿含笑意看著一大一小兩個孩子。
「都怪紓兒一去數月,回來也不見蹤影,難怪葵兒想他。他現在是長大了,不肯給我抱,要是再小點,我也得把他摟懷裡來,好好說說他。」長公主也來湊趣,卻是偏心著白錦葵,擠兌自己的兒子。
兩位貴婦人相視笑笑,一齊轉身回了,由著孩子們自己解決。
風紓難安撫完了白錦葵,才牽著容青君過來給長公主行禮,之後帶著他回自己房間。
身後,白夫人奇怪地問起:「紓兒身邊的孩子是哪家的小公子呢?我像是從沒見過呢。」
「不怪你不認識。」長公主道:「那不是京中哪戶人家的孩子,是紓兒從饒陽救回來的孤兒,我看他癡癡傻傻的,只紓兒的話還能聽幾句,是個可憐孩子。」
「原來如此,這孩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也是紓兒能幹,積的善緣。」心裡想的卻是幸虧那孩子是個癡傻的,倘若換個能說會道的,長公主可就不一定能容人留在風紓難身邊了。
這邊容青君牽著風紓難的手,一路緊抿著唇。
風紓難察覺到容青君的情緒,問道:「青君不開心嗎?」
容青君看著風紓難關切的表情,瞇了瞇眼,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風紓難無法,只能在接下來的時間裡盡可能多陪容青君,哄他開心。
晚宴上人來人往,風紓難身為主人無法時時照顧容青君,加上容青君也不愛在人群裡待著,便提前離了席。風紓難特意讓楊銳送他回房。
晚宴結束的時候,風紓難偶然聽長公主說白錦葵上吐下瀉難受得直哭,大人們以為是小孩子嘴饞吃壞了肚子,風紓難卻敏銳地意識到這其中的貓膩。
他身上有些發寒,心不在焉地辭別了長公主和附馬,回到了自己院子裡,卻遲遲沒有進門。他不知道見了容青君要說什麼,問他:「青君,你不喜歡錦葵嗎?」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告誡他錦葵是妹妹,不能……不能敵視,不能這樣對待?想起前世,同樣是第一次見面,容青君就用那樣激烈的手段殺死了錦葵,風紓難心中就升起一股荒謬感。
雖然結局不同,過程卻無比類似,就像是冥冥之中的宿命。
容青君一直在等風紓難,所以他一進院門就發現了,又等了半天,卻沒等到人推門回屋,便自己起身走到了院子裡。
院裡有青石鑄成的桌椅,風紓難坐在長凳上,表情是少見的冷漠凝重。
容青君走到他面前,兩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正好可以平視對方。
兩人都沉默著,半晌,容青君先伸出了手,牽住了風紓難的手。
望著他琉璃一樣澄澈明淨不染塵埃的雙眸,風紓難終於伸出了另一隻手,摸了摸他的頭頂。
「青君,你真是任性。」
這一年過完年後,朝堂之上涪陵郡王風紓難了結了饒陽振災之事,又辭去了一切職務,在西山之上的永望山莊過起了半隱居生活。當今聖上挽留無果,郡王的母親和靜長公主數次勸他歸府也不得,終是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