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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竹花風,清秋萬里明……」村莊上空,無數蜻蜓密密麻麻地在涼爽的風中曼舞,遠處是一片灰濛濛的雲彩,很顯然,就在風吹來的方向,肯定落下了一場不小的透雨。
張連義急匆匆地往家裡趕,院子裡還晾著最後一點小麥,若是不趕緊收起來,一旦被雨淋了可就麻煩了。他剛剛走到家門口,就聽到了一陣幽怨纏綿卻讓他心煩意亂的歌聲。這種歌聲自從他開始建房以來就從夢境走進了現實,不但他的妻子早就唱得滾瓜爛熟,現在就連他的小女兒也似乎迷上了這首歌。這孩子學校裡教的歌曲幾乎沒有一支能夠完整地唱下來,卻惟獨對這首頗有古韻的歌很感興趣,現在,院子裡的歌聲不是妻子的,卻正是他的這個小女兒。
張連義心裡煩躁,猛地一把推開院門,正要開口呵斥,身體卻突然間僵住了。只見院子裡的那點小麥早已收拾得乾乾淨淨,妻子和女兒一人披了一襲白色的長衣,正衣袖輕揮,各自在手裡拿了一塊削尖的窄木板,煞有介事地做舞劍狀,女兒稚嫩的臉上已經微有汗漬,一邊隨著母親亦步亦趨地舞動,一邊唱著那首淒婉的歌曲,那聲音、那情態,哪裡像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
男子的目光從妻子女兒身上慢慢移開,堂屋門口敞開著,屋外的光線從門口直接照射到了北牆根,那個銅人在長條幾上閃爍著青黃色的微光,一雙細眼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射出了一種刺目的寒意,微微下彎的嘴角上,似乎有一種嘲諷和殘冷的意味。那支正對著他面門的羽箭,箭尖的鋒刃竟讓他眉心發涼。
一種不祥的預感驀地襲上心頭,他的目光一轉,這才看到自己的小兒子那小小的身軀正隱在屋門左側的陰影裡,左腿弓,右腿蹬,左手在前,手裡握了一張用竹片和納鞋底的粗麻線做成的弓,右手在後,拉著麻線的手指之間捏著一根高粱桿夾上鐵釘做成的箭,那隻鐵釘被打磨得十分鋒利,正隨著妹妹的移動不停地微微擺動。
張連義腦子裡『嗡』的一聲,他顧不上妻子和女兒,大步上前跑向兒子。然而就在他探身去奪兒子手裡的弓箭,手指即將觸摸到那根細細的高粱桿的時候,眼角餘光卻突然間發現長條几上的銅人臉上露出了一抹詭異的笑容!他渾身劇震,動作稍稍停滯了一下。就在這短短的一剎那間,對父親的出現視而未見的兒子右手一鬆,那根夾了鐵釘的高粱桿『嗖』地一聲擦著他的手指一掠而過。
張連義心裡一涼,急忙回頭看時,就見那根高粱桿上的鐵釘竟是完全沒入了女兒的咽喉之中。小女孩身體一僵,一張小臉上竟突然間露出了一抹燦然的笑意,只是轉向父親的眼神裡卻射出了一種森然的寒意,充滿了嘲諷和威脅的意味。張連義這時再也顧不得兒子,急忙返身跑過去抱起女兒小小的身體,卻見一縷鮮血正緩緩從她微微張開的嘴角流下,鼻翼間呼吸漸無。
他慢慢放下女兒的身體,緩緩起身,看著仍在翩然起舞的妻子和站在屋門陰影中面無表情的小兒子,難以遏制的憤怒如同火焰般在張連義胸膛裡熊熊燃起,他一把抄起院子裡的鐵鍬,瘋了一樣衝向屋裡。那個銅人仍然用一種嘲諷而殘冷的眼神望著他,張連義此時早已忘記了恐懼,他舉起鐵鍬正要劈下,卻見眼前白影閃動,妻子的身影竟像是鬼魅一般出現在面前。
張連義急忙收住鐵鍬,氣急敗壞地大叫:「你幹什麼?快滾開!」
女人的身體紋絲不動,她低著頭,長長的髮絲披散而下,遮住了整個面孔,根本看不到她臉上有什麼表情。只是,那幽幽的話音卻像是千年寒冰一般,讓張連義瞬間渾身冰冷:「幹什麼?你幹什麼?你為什麼要傷我的男人?!」
張連義更加憤怒,他扔下鐵鍬,一把抓住妻子的肩膀,使勁搖晃著大叫大嚷:「你的男人?!你的男人?!你這臭婆娘快醒醒吧!我才是你的男人!這些髒東西……這些髒東西剛剛殺了咱們的閨女!你沒看見嗎?!」
女人的喉嚨裡發出一陣奇怪的笑聲,也不抬頭,只是用一種夢幻般的聲音反問:「你是我的男人?真的嗎?我的男人肯為我做任何事,你肯嗎?我的男人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都會愛我抱我,你能嗎?」
張連義一時語塞,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卻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正慢慢從妻子身上散發出來,讓他有些不寒而慄。但他畢竟已經和眼前這個女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了,這時候又是大白天,所以他不想放棄:「孩他娘!孩他娘!快醒醒!醒醒吧!別在那胡思亂想了!啊?」
女人嘴裡的笑聲不停,她緩緩抬起頭,忽然用手猛地撩開擋住面孔的長髮,一張骷髏的面孔驀地出現在張連義面前,而且,那不是人形的骷髏,長長的嘴頜骨、尖利的長牙——那顯然是一幅犬類動物的骨架!
張連義心裡的勇氣突然間一洩而空。他低頭避開那副可怕的面孔,嘴裡不停地哀求:「大仙,你說的事我一直在替你打聽啊!可是……可是那個地方在哪?叫什麼名字?你們又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你的家離這裡到底多遠?在哪個方向?這些我都不知道,也沒法子知道,你,你還是放過我們吧!你給的東西我們都不要,我們甚至可以不要這棟房子,遠遠地離開這裡,只求你放過我婆娘還有……」他回頭看看依舊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的小兒子,眼裡禁不住流下淚來:「還有我的小兒子,你……你們已經殺了我的大兒子和小閨女,也該夠了吧?!求求你們了!放過我們吧!」
恍惚中妻子的臉又變成了一張絕美的俏靨,巧笑嫣然:「你看你怎麼說得那麼可憐?你兒子和女兒的死,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你說說,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張連義心裡一陣迷茫,是啊!這些,跟他們真的有關係嗎?
第十五章反抗
與上次大兒子的死不同,張家
家夫妻兩個加上剩下的這唯一的小兒子都沒有表現出太大的悲痛,一家三口神色木然,若不是張連義突然花白了的頭髮和一夜佝僂的腰身,幾乎讓人看不出這一家人在短短的兩三年時間裡經歷了這許多常人難以承受的災難。
葬掉了小女兒之後,張連義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找到村長軟磨硬泡了整整三天,終於讓他同意在現在的村委也就是以前老張家的祖宅裡騰出兩間廂房,趁著妻子和小兒子中午時分短暫的清醒時間,匆匆從新家搬出一些必須的日常用品,搬進了這兩間廂房。
至於為什麼要捨棄新蓋的房子搬進村委,張連義並沒有詳細解釋,但從他們一家那種倉惶逃離的姿態,以及這兩年來圍繞這座新建起來的宅院所發生的離奇事件中,村裡人還是很敏感地察覺到了一些什麼。而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這座普通的農家小院被蒙上了一層神秘而恐怖的色彩,『凶宅』的叫法開始在街頭巷尾的閒談裡迅速傳開。
然而厄運並沒有因為張家人搬出新家而過去,那種神秘的力量反而開始更加肆無忌憚地影響著他們的生活、折磨著他們的神經。
搬出新家的第一個晚上,好不容易讓妻子和兒子安頓下來的張連義根本不敢再讓這娘倆回家,所以只能是獨自一人忙忙碌碌,一天下來,人到中年的他已經心力交瘁,加上看著突然間恢復了活潑的兒子和妻子臉上消失已久的溫婉,他只覺得心神放鬆,於是一吃過晚飯,就躺在床上進入了夢鄉。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張連義忽然猛地醒了過來,就好像是被一雙看不見的手冷不丁給推了一把一樣。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欞,在房間地面上鋪了一層被拉長了的方格,四下裡靜得出奇。張連義伸個懶腰打個哈欠,正要翻身再睡,卻似乎突然間意識到了什麼:怎麼這麼靜?那娘倆呢?去那屋睡了?還是……
他幾乎不敢再想下去,爬起身,正要開門,卻聽到院子裡傳來一陣『格格』的笑聲,那是小兒子的笑聲。張連義頓時鬆了一口氣,心想可能是自己睡得太早了,這一覺醒來,那娘倆還沒睡呢。不過三更半夜的在院子裡嬉鬧,吵了鄰居也不好,還是讓他們趕緊睡吧。
想到這,張連義有些自嘲地搖搖頭,上前輕輕地打開門,視線很自然地便落向了剛才兒子發出笑聲的方向——他的身體突然間僵住了:院落中央那棵環抱粗的大梧桐樹下,光影斑駁,卻是非常明顯地站了四個人:妻子、大兒子、小兒子、小女兒。大兒子和妻子正雙手交握,在石桌旁絮絮低語,小兒子則牽著妹妹的手似乎在談論著什麼有趣的話題。四周鴉雀無聲,只有小兒子童稚的笑聲在時不時地傳來。
耳邊傳來一聲柔媚的輕笑,腳下的月光忽然像有了實體一般緩緩捲起、凝聚,窗欞的陰影則飄散開來,與那些凝聚的月光融為一體。不一會,一個窈窕的女子身影從地上輕盈地站起身來,從他身邊無聲地擦過,穿過庭院,從妻子兒女中間穿了過去。
妻子站起身來,伸手拉過兒子和女兒的手,就這樣一個跟著一個,跟在那個女子身後走了出去,甚至都不曾回頭看過張連義一眼。
張連義拚命呼喊著,掙扎著,卻發覺嘴裡的聲音好像一出口就像蒸汽一樣蒸發了,而自己的身體也想被一條看不見的繩索捆住了一樣,不管他怎樣努力,總是發不出一點聲音、邁不開半尺的步子。
一行人的身影走出院門,很明顯是轉向了新家的方向,然後消失了。
張連義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他渾身大汗淋漓,大張著嘴『呼哧呼哧』直喘氣,就好像是一條離水的魚。
周圍是死一般的靜,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在地面上鋪下了一層被拉長了的方格……一如,剛剛走出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