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的天空像是被狂吼的大風滲透吹淨,連一絲浮絮都沒有。我和連翩打車從迪拜到阿布扎比,抬頭一望,湛藍湛藍的天空,極明,極靜,極寬廣,襯著週遭的荒漠黃沙,頓時覺得視野無垠,心神起伏。
「和愛德華分開以後,我就一直沒來阿布扎比。」連翩搖著頭髮,盯著車窗外的影影綽綽,「或許等我找到下一個男朋友,我會帶他來的。」
「其實嘉軼挺不錯,一直都沒找別人。」面對流言時,嘉軼是班裡唯一一個安慰我的人,忍不住要為他說幾句好話,「連雲宇樹都開始追林悅了,嘉軼還按兵不動,是個癡情的好男人啊。」
連翩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話,手枕著頭,突然問我:「發現雲宇樹在追林悅的時候,你會不會覺得難過?」
我想了想,誠實地回答:「女人的虛榮心讓我覺得有點失落,但難過,談不上。」
連翩遲疑了一會兒,側著臉,兩手揣在一起:「和愛德華在一起不久後,嘉軼有一陣不再理我。」她似乎正在回憶,「那個時候,我覺得很難過。但我不知道,那是因為虛榮,還是別的什麼。」
聽到這話,我居然有些高興:「你動搖了嗎?對你從前的感情方式。」
「我不知道。或許,我還需要一些時間才能想明白。」連翩惶惶回答,看向我,「汐汐,你呢,你想清楚了嗎?還要和那個人繼續這樣下去嗎?」
我其實被她的話問得有些悲傷,卻是淺淺地笑了起來,輕聲道:「除此以外,我沒有別的辦法。」
雖然我的情感戰勝了理智,可不代表我能夠完全忽略道德。現今,我最大的心理障礙就是萊米絲。同是女人,雖然我與她並不熟識,卻能夠體會到分享愛人的痛苦與折磨。雖然她從小就接受著一夫多妻的法制教育,可我腦中依然是中國的觀念。一想起這個只見過一面的女人,心中便愧疚得難以附加。
連翩把頭靠在我肩上,因為暈車而閉上眼。這條去阿布扎比的路途,似乎勾起了她無限的悵惘。呆在迪拜的一年時間,已經讓我們發生了細微的改變。她的感情像漂泊的船隻,找不到歸停的岸;我的感情如倉惶的大漠,望不到解脫的邊。一半是海洋,一半是沙漠,原來不僅是迪拜,還是我們。
喬治的攝影工作室位於阿布扎比濱海大道的尾梢,圍繞在高大的桉樹、椰棗樹和灌木樹叢之中,不遠處還修整得有綠草地和噴水池。我心想,這裡的租金一定十分昂貴。在阿聯酋,富有的象徵不是黃金,而是植物。阿聯酋的草地都是國外進口,每天澆水的費用就是天價。因此這裡的富豪們尤愛在自己的別墅園子裡種植綠色,以彰顯自身的財力。
從出租車上下來,熱浪瞬間襲來,我和連翩撐著傘,只覺在陽光下呆幾秒都是煎熬。舉步維艱地走進大樓,剛巧見到喬治正送兩個妙齡女郎出來,看見我和連翩,眼前一亮,激動地揮了揮手。
我看著那兩位女郎裊娜的身姿,打趣他:「行程這麼繁忙?出入都是美女呢。」
「臨走之前,不光得見朋友,還得見前女友啊。」他笑著招呼我們,毫不扭捏,「快請進。」
我們參觀他的攝影室,不大,卻很有特質,富有深沉的詩意。牆上有一些展示的代表作品,多是黑白色調的人物特寫,意境和情緒都予人深邃的視感,很有一種後現代的氣息。
我一張張照片欣賞過去,不多時,點點頭道:「以前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外貌憨厚卻如此有女人緣,可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為什麼?」喬治笑問,順便簡單地泡了兩杯檸檬水,端給我和連翩。
「你把女人,拍得很美很詩意,讓我覺得……」我組織著措辭,縐縐地再次開口,「讓我覺得,你鏡頭下的女性,都是帶有情緒的,保留著自由的靈魂。」
聽了這話,連翩竟是樂呵呵地笑起來,玩笑般地插嘴道:「他前女友這樣多,自然瞭解女人。」
喬治並不介意連翩的直言,反是同意地點頭:「你說得對,我拍得最滿意的,也正是以前約會過的對象。」
「那現在能去看看嗎?」連翩問。
「當然,前天在電話裡,就答應過cece的。」
喬治領著我們走入攝影室的一個小隔間,光線比方才更加昏暗。喬治打開了一盞幽燈,照亮灰底的牆,一張張精美塑封的照片,或大或小,便以隨意且舒服的排列方式,呈現在我們眼前。
沒有相框,一排排照片被結實的黃色草繩串起,再用木夾別上,多了幾分本質的氣息。照片中的背景,從廣闊大漠到封閉小屋,無論是前期構圖、用光還是後期處理,都做得相當精美。各國各貌的女人,在這一面灰色作底的牆上,紛紛彰顯出其不同的氣質與風韻。
連翩飲下幾口檸檬水,對著牆觀察了一會兒,不久便發現了癥結:「咦,你這攝影室,開在阿聯酋,似乎沒有一個阿拉伯女人。我記得以前愛德華說,你是和本地人談過戀愛的。」
喬治的臉上浮現出一絲黯然:「她不讓我拍,你們應該也知道,沒有經過對方允許,阿聯酋是嚴禁給黑紗女人拍照的。」
「這樣啊……」連翩的聲音低了下來。
似乎是為了彌補連翩的失落,喬治又補充道:「她雖然不讓我拍照,卻很喜歡我給女人拍的照片,每張都細細地看。她說她其實很羨慕這些張揚的女孩,只是,她不能這樣。」
連翩聳聳肩,歎息一聲:「還是覺得真可惜,好不容易跟本地女人談一場戀愛,連張照片也沒能留下。」
喬治頓了頓,猶豫了一
下,緩緩開口:「其實,照片倒是有一張,不過不是我照的。」意外地,喬治把目光移到我身上,「cece,是你照的。」
「我?」我驚了一跳,大為困惑,「我什麼時候照過?」
喬治沒有馬上回答我,他走近照片牆,把手探向其中一張照片,我這才發現這張照片上方探出了一點白線,似乎後面還藏有什麼東西。他一手扶住照片,一手打開木夾,迅速從後方抽出了什麼。我心中好奇,伸過頭去看,待照片清清楚楚呈現在眼前時,手心一顫,那盛著檸檬水的玻璃杯,「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水澤和玻璃碎片暈染了一地,我忙不迭地道歉,眼神卻還落在那張照片上。時間已經過了太久太久,久到我已經忘記了萊米絲的容貌,可這場景、這婚紗、這姿態、這滿身的寶飾,我卻是記得清清楚楚,如同一根刺,冷不防便會紮在心上。
這是穆薩的妻子、阿尤布的妹妹,這是我僅僅謀面一次的萊米絲。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機緣巧合的事。
可是,我細細回溯過往,隱約的頭緒漸漸理出。婚禮後,喬治見到這張照片,主動要求我傳給他保存;在阿萊茵時,愛德華便說喬治的阿拉伯已婚女友跑去找她,之後,穆薩又接到電話,說萊米絲就在阿布扎比……點滴毫無頭緒的細節,竟因在此時此地串聯起來,翻騰起難滅的情緒。
「cece,你沒事吧?」喬治把地上的碎玻璃渣整理好,見我仍是恍惚,忍不住叫我的名字。
「居然是她……」我喃喃念著,頭腦一陣渾噩,帶著種說不出原由的泫然欲泣。
「什麼居然是她?」喬治下意識地問了出來,沉吟兩秒,神情立刻警惕起來:「cece,你不是會把事兒傳播出去的那種人吧?」
傳播出去?對,這的確是我腦海中閃過一瞬的卑鄙念頭。或許並不需要傳播,只要告訴穆薩就好了。按照他的性子,必定容不得背叛發生。
可是,我能說什麼呢?我沒有證據、也沒有念想去做一個破壞者。喬治要離開阿萊茵了,他和萊米絲之間再也不會有來往。僅憑我在婚禮上的一張新娘照片,能證明什麼?最最重要的事,我的心底同情著她、愧怍著她,原本就是我將穆薩從她那裡偷了過來,又有什麼資格和立場去指責她?
我只是心疼,心疼我的穆薩,他尚且蒙在鼓裡、不明所以。我想要加倍地對他好、對他忠誠,借此稀釋掉萊米絲帶來的背叛。即使,我的愛情本身也是背叛的產物。
喬治見我不語,皺起眉頭,沉沉說道,「你應該知道,這種事情對於這裡的穆斯林女孩意味著什麼。不要為了你一時的口舌之快,毀了別人一生。」
我被他擲地有聲的話語驚醒,心中寒涼艱澀,努力克制住排山倒海的情緒,強笑著開口:「我明白,我當然不會說的。」
連翩見情勢不太對勁,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忙不迭地主動說道:「我也不會說的,放心好了,我們只是太驚奇,有些緊張,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喬治凝重的神情放鬆了些許,點點頭,不再追問這個話題:「行,我帶你們去玩玩,樓上有個室內攀巖,有興趣嗎?」
「不了,我今天身體不太舒服,聊聊就好。」我仍在震驚之中,無心玩樂。在攝影工作室的休息廳坐下來,提起精神和喬治聊天,他大概也覺出我狀態不佳,並未言語太多。在適當的時候,我們作了臨別的擁抱,相互祝福。他把我們送到樓下,這一別,應是再無相見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