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欣喜的目光凝視著我,因著我津津有味的嚼動而感到心滿意足。我望向她癡看的眼神,感動又酸澀,笑道:「媽媽,看著我幹嘛?你也吃呀。等了我這麼久,不餓麼?」說完,也朝她碗裡夾了幾筷子菜,催促著她快吃。
媽媽卻是仍無動作,看著我,眼角隱隱帶些晶瑩:「汐汐,太久不見,想你了,讓我多看會兒。」淚水催下,她細細打量著我,輕聲說,「感覺……你好像長變了。」
變了?我心裡咯登一下,小腹猛地收縮起來。是的,經過威尼斯的日日夜夜,我的身體的確發生了質的改變,這改變是美麗的、刻骨的、隱秘的,他人必定無從窺出。我咬了咬嘴唇,屏去雜亂的思緒,若無其事地問:「是嗎?我哪裡變了?」
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那邊氣候乾燥,皮膚變差了些。學習是不是很辛苦?看起來比從前還要瘦。」
原來僅僅指的外貌,是我太過敏感了。往自己嘴裡夾了一塊肉,笑道:「瘦是好事啊,許多人花錢還要減肥呢。而且我身體很好,不用擔心。倒是你,一切還好吧?」
媽媽拍著我的手:「我身體很好的,只是你爸爸,抽煙喝酒得多,身體受影響比較大,等他回來,你多勸勸他。」
「嗯,好的。」我溫從地點頭,又問她,「對了,爸爸有說什麼時候回來嗎?」我爸爸是一線石油員工,常年呆在野外,回家的時間十分稀少。我雖然也是學石油地質的,但畢竟是女生,又主攻科研,只是偶爾跑跑野外,大部分時間還是呆在辦公室的。
「你爸過兩天就回來,他知道你要回家,早早就請假調休。」媽媽喜滋滋地說著,過會兒,又皺起了眉頭,「不過,你們學校也太摳門了,在迪拜一年,才放假二十天,連一個月整都湊不滿。」
我微微垂下頭,有些慚愧,原本學校是放假一個月的,但我因為去了意大利,足足晚回了一個周。伸出手,安撫著媽媽:「現在雖然只有二十多天假期,但等我這四年合約期結束,從迪拜回來,就可以時常陪著你和爸爸了。」
「四年,現在才過去一年……」媽媽露出悵惘的神情,「你怎麼走得那麼遠呢,讀本科的時候在北方,現在讀碩士在海外,越走越遠,想見你都見不到。唉……」
她這一聲沉沉的歎息,像一尾小蛇鑽進罅隙,輕輕啃噬著我的心,我不禁輕聲喚道「媽媽……」下一句,卻哽咽得說不出來。
「唉,好了好了。」氣氛有些傷感,媽媽趕緊擺擺手,笑道,「我實在太激動了,先什麼都別說,來來來,快吃東西吧,飯菜都涼了。」
「嗯。」我輕輕點頭,埋頭刨飯。不經意間,瞥見她鬢角的花白,眼淚流下來,澀澀難言。
吃完飯,我搶著去洗碗,滿手油污的時候,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趕緊用洗手液搓搓手,胡亂擦了兩把,掏出手機一看,是穆薩的skype。
我呆呆地看著屏幕,手指顫抖,哆哆嗦嗦地,想要按下去,又不敢按下去。鈴聲急切地催促著,引爆我混亂的頭腦,理智與感性在我的胸中來回穿梭、游弋不定,掙扎著掙扎著,最終,情感還是佔了上風。我對自己說,既然訣別還未出口,從禮貌的角度上來講,應該尊重別人的來電。
於是,我半蒙蔽半欣喜地按下接聽,把電話湊在耳邊,小心翼翼地「嗨」了一聲。
「嗨,我的cece到家了嗎?」穆薩語氣輕快,透著幸福。
他對我的稱呼,從「cece」,變成了「我的cece」,這甜蜜令我不堪消受,木然地答道:「到家了,吃過了。」
「那就好,一路平安吧?」
「嗯。」我竭力保持冷淡,心卻在雲端和海底間不停地墜落升騰。
「累了?你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有點。」
「噢……」他似乎有幾分失落:「那行吧,你先好好休息,緩過來我再跟你聯繫。」
我不作聲,即害怕同他說話,又冀求著他能夠多說幾語。
眼見著語音就要掛斷,我的心緒掩面黯然,一點一點灰暗下去。就在這時,手機中又躥出了穆薩的聲音,頓時再次精神回溯。
「對了。」他再次開口,「我已經幫你訂了開學前兩天重慶回迪拜的頭等艙機票,你到時候就別買了。」
話音一落,我驚慌失措:「不行!」
「為什麼?」他嗔怪。
「因為,因為……」我舌頭打結,在這樣慌亂的心緒下,根本沒法將分手的打算告訴他。於是,我只能支支吾吾地說,「我回學校的機票,項目是可以報銷的。但只會報銷經濟艙,不能報銷頭等艙,你這是浪費錢。」
他笑了,很淡然:「沒關係,我不需要報銷。」
「可我不希望這樣。」我嘟嚷著,不想再多做解釋,堅決道,「你去把機票退了!」
「怎麼了?」他莫名其妙,「買意大利回中國的機票時,你也沒這麼強的反應啊。」
「這不一樣,那是因為我的錢在意大利被偷光了。」我無力地反駁著,不願再接受他的關懷。害怕自己只要再多承受一分,就會在他的關切中軟化。
對於我的這項理由,穆薩不以為然,用比我更加堅決的口吻說:「不退,這事兒聽我的,對你沒壞處。」這篤定的語氣不由分說,再稍稍叮囑我好生休息,便同我再道了一聲「再見」。
我還想要辯駁什麼,卻在他的堅定下失了勇氣,木木地和他道
道別,掛了電話,又愣了好一陣,醒悟過來時,全身已癱軟成一灘泥。
親密之後,我和穆薩的關係正在悄悄發生改變。從前我若是對他的花銷提出拒絕,他咕噥兩句也就算了。可如今,那決定漸漸變得毋庸置疑,帶著幾分篤定的味道。而我的心虛導致了反抗的孱弱,逡巡在情緒的底子上,變得綿軟無力。
亂了,亂了,一切都亂了,絲毫沒有按照原定的軌跡。
原本我的計劃,是在威尼斯的機場和穆薩有一個圓滿的告別,然後在候機時設置短信定時發送,等穆薩的航班抵達迪拜時,就可以看到這條信息。之後,我們彼此都有二十多天的假期去消解這份感情,待迪拜再次重逢時,便是毫無瓜葛的兩個人。
我明白,親密之後說分手一定會激起他的憤怒,但正是因為這份憤怒,才能讓他下決心放手。就讓他覺得我是一個不知好歹、尋歡作樂的中國女人吧,或許這樣,能讓他比較容易放棄。
可是,因著那個不完整的告別,所有的計劃都被打破了。我既沒能說出訣別的話語,還傻傻地接了一通電話,再次加深了對他的虧欠。欠得越多,越無法逃離,當初玩笑的一句,竟是一語成讖。
日子又這麼耗過了幾天,如何才能幹乾淨淨地同穆薩一刀兩斷,是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思考、又避諱思考的事。我是如此地不願開啟心內錫封的訣別話語,卻又必須壓抑住洶湧的思念與沉溺。有的時候躺在溫暖的被窩裡,驀然回憶起威尼斯柔情的夜晚,子宮便像是潮水中的海葵,不停飄搖,溫潤開放,可這開放迎不來波浪的浮運,又只能嗚咽著歸於沉寂。
我真是一個足夠糾結,卻沒有足夠勇氣的女人。
與重慶的好友相約去吃火鍋,盆裡是翻滾的紅湯,麻椒、花椒漂浮在湯麵上,麻得順、辣得爽。我流淌著大汗,吃得不亦樂乎。
「汐汐,聽說你去中東留學了?」朋友問。
「是啊。」我扇著辣紅的嘴唇,點點頭。
「那你可真是有魄力,能活著回來,不容易啊。」
我聽得莫名其妙:「我為什麼不能活著回來啊?」
「中東啊,恐怖分子那麼多,一個不小心就被炸飛了。」她睜大了眼睛,比了一個「彭」的爆炸手勢,又補充道,「尤其是那些中東的穆斯林,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聽了這話,我「啪」地一聲把筷子按在碗上,不悅道:「穆斯林怎麼惹你了?哪裡不對了?」
我的反應過於激烈,她有些詫異,攤攤手道:「伊斯蘭教不是經常出現極端的恐怖分子嗎?我又沒說錯。」
我腦海中騰地冒出穆薩溫柔的笑容,難以忍受朋友隨意的指責,說道:「這種事要辯證理性地看待,穆斯林和恐怖分子又不是充要關係,你不能一刀切。不能為了少數例子,就把所有穆斯林都看成恐怖分子。要知道,穆斯林人口接近世界總人口的四分之一,基數這麼大,難免出現一些ど蛾子。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但也不能說這是個壞林子。伊斯蘭教本身是個倡導和平的宗教,並非所有的穆斯林都是恐怖,所有的恐怖分子都是穆斯林啊。」
一口氣說了一大堆,嘴裡的辣味都散了出來,我較著勁,一副要同她認真探討到底的模樣。從前我聽別人探討這種話題時毫無感覺,可如今涉及到穆薩,卻本能地要為他聲援一番。
朋友瞅見我這副樣子,拍了拍我的背,「哎呀,你不要激動嘛,恐怖分子這種事,我也只是隨便一說。不過,我前兩天倒是在網上看到一個帖子,說起和穆斯林結婚的種種事項,那才看得我毛骨悚然呢!」說完這話,她便立刻掏出手機,百度了幾個關鍵詞,翻出網頁放到我面前:「喏,你看,就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