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天一天過去。荒原上的天氣陰了又晴,晴過後再是飛雪,反反覆覆。
天氣愈加冷下去,深冬馬上就要來了。
雪鶴穿著阿蜜送來的衣服,衣服有些大了,是牧民們穿得普片款式,布料還十分粗糙,雪鶴用布條將過大的袖子和褲子紮緊了,再像塞上女孩那樣將頭髮編成辮子,最後再將辮子藏進氈帽裡。阿蜜的阿娘是個熱心人,她還叫阿蜜送來了女孩穿著羅裙,但被雪鶴拒絕了,穿成那樣反而不利於行動。
她的手臂傷勢沒有完全好,畢竟是貫穿傷口,重物都不能提,好在那些牧民極為善良,見她一個小姑娘無依無靠,便送了好些用度給她,還為她紮起了一個小小的帳子。雪鶴常常在夜裡闖進那依密林中,一夜的時間裡她可以打到一些野味,她便用這些和牧民們換來一些青稞小麥,熬成稀粥,用炭火溫著,然後給葉詢送去。
她拿出十二分的耐心來,將稀粥一點一點餵入他口中,再像宋懷晏教她的那樣,幫葉詢拿捏穴道,幫他活動筋骨。
沒有一點怨言,即便這樣做完全看不到希望她還是每日去見葉詢,照顧他陪著他說話。她不再去管風雪關或是匈奴的任何事情,一心待在這閉塞的營地中陪伴著葉詢。
「唉,小姐姐已經一連去了十一日了,她自己身上也有傷,夜裡貓進林子捕獵,白日還要陪那個哥哥,也不知道她身子受的了不。阿娘本是不要她的野兔子的,說麥子送她,可她就不是要,唉……」阿蜜一邊搗著藥,一邊唉聲歎氣的,「但願她和那個漂亮哥哥都能好好的。」
宋懷晏正將烘乾了藥材切段,「阿蜜,你似乎很喜歡那個姐姐?」
阿蜜點點頭,她崇拜道,「懷晏哥哥你是不知道,小姐姐的功夫可好了!那次我放羊碰上了狼,本來以為這次羊肯定要被狼拖走幾隻了,結果剛好撞上打獵回來的小姐姐,小姐姐就那麼唰唰幾箭——」阿蜜做了一個瞄準動作,「就將狼全都招呼了!懷晏哥哥,你說哪裡有人能像小姐姐那麼帥呢?!」說著她也乾脆不搗藥了,用兩手托著下巴,做遐想狀,「小姐姐隨便幾手就能殺掉野狼,要是我也像她那樣厲害就好了,肯定將隔壁的臭小子揍得哭爹喊娘的!」
宋懷晏將阿蜜張開的嘴合起來,然後把藥杵塞回她手裡,「你拉倒吧,你小姐姐那身手幾個姑娘能有?別說有她那身武藝了,就是再讓你長個二十年,你只怕也只能去一次那依密林。」
「這是為什麼?」
「因為你去一次就死在裡面了!」
阿蜜撇嘴,「哼,你看不起人!」
「不是看不起人,你的那個小姐姐的本事一看便知是從小苦練出來的。她身量勻稱,靈巧和柔韌性都極好,本就是習武的好苗子,你沒注意到她雙手上有一層薄繭麼?特別是虎口和指根上,這說明她弓箭和刀劍都用過。阿蜜,就算你有她那般天生就好習武的根骨,你能像她後天那般苦練麼?許多女娃娃可是吃不了那種苦頭的。」
阿蜜愕然,「那小姐姐到底是什麼人啊?!那麼厲害肯定是有來歷的吧?」
宋懷晏笑笑,「你小孩子家家的怎麼那麼喜歡打聽閒事?趕緊將你阿爹的藥搗好吧,天再冷些他的腿又會疼了,到時候沒有藥可要找你麻煩!」
其實宋懷晏也想知道那個小姑娘到底是什麼人,但她似乎和自己一樣,不願多說自己的身世,她只告訴自己她叫薛禾,便再也沒有多說什麼,除了每日來向他討些那個少年需要的藥草,她也不願多說一句話,而薛禾這個名字,倒更像是一個化名。
只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這個薛禾並不是壞人,最起碼她還幫助了阿蜜。
宋懷晏生性純良,不願多去揣摩人的心思,他覺得薛禾既然是好人便不再多想什麼,大不了營地中再接納一個流民罷了。只是……想到這裡,宋懷晏又歎了一口氣,這個營地的人口越來越多,也不是個好事,畢竟,這麼多人太明顯,稍稍不注意就會被匈奴發現,可宋懷晏擔心,卻沒有一點解決辦法,他救人的本事有,但對於佈局策劃一類的事情卻不大在行。
沒有辦法了他也不再去想,思慮著就順其自然了。
阿蜜搗完藥後已經接近旁晚,她讓宋懷晏幫著將藥包好了,然後便抱著成藥一步三跳的回自家帳子了。阿爹的腿早年被蠻子砍傷了,現在天氣一轉冷就疼得不行,還好遇上了宋懷晏,有了他的藥,阿爹也不用年年受苦了。
此時營地中皆是一些婦孺老人,營地中的青壯年都出外放牧了,連個上了十五歲的少年都不見,阿蜜抬頭看了看天光,想著過不了多久阿爹應該是和那些叔叔伯伯一同回來了。阿蜜回到家,一掀厚厚的簾子,正見阿娘在撂餅子,餅子的香味瀰漫在空氣中,讓她饞得嚥了嚥口水。
「阿娘!」阿蜜喚了一聲,伸手就要去撕一角餅子,可被阿娘擋回來了。
「你阿爹還沒回來,不許吃!」這個婦人將餅子翻了一個個,又說道,「你阿爹怎麼還沒回來呢?都起風了……唉,今年的嚴冬來得真是早啊,都沒來得及儲存什麼糧食,也不知道熬不熬得過去。」
阿蜜道,「沒糧食了麼?我昨天還看見你用一瓢麥子換了小姐姐整整一頭小黃羊呢!」
阿娘瞪了自己女兒一眼,「你當你阿娘想占那薛丫頭便宜嗎?阿娘也是想要多給的,可她就是不肯,那丫頭自己也過得苦……等會兒她回來了,你將餅子還有那醃肉送一籃子給她去,天氣冷了,總不能叫她一個人就著冷水和冷飯吃,還有,問問她的身量,我正在做冬衣,正好有多餘的布料,也給她做一件吧,她不能天天穿著那大了的衣服跑上跑下的。」
阿蜜笑嘻嘻的,「阿娘
娘真是好人!」
女兒總算是說對了一句話,當娘的笑了,「也不是阿娘硬要佔她便宜,咱們家的糧食確實是不多,你阿爹的腿腳又不好,娘拿了小黃羊來,說不定嚴冬裡還能救我們家一命呢。」說著她吩咐阿蜜,「去外頭拿一塊肉來,快去快去!」
阿蜜應了一聲便出去了,帳子外掛著一溜被凍得像是石頭的乾肉,阿蜜踮起腳來,費力的解下一塊來,正要回帳子裡去,卻聽見營地門口一陣瓷器的摔碎聲,接著是婦人的尖叫聲,阿蜜轉頭望去,登時,她手中的肉掉到了地上。
營地門口,來了一隊人馬,一共六人,穿著牛皮甲,手持寬厚的馬斬,他們每個人的個子都高大極了,滿臉鬍渣,說著她聽不懂的話。
但阿蜜看出來,他們雙眼放光,似乎很是高興。
阿蜜只感覺雙腳發軟,她踉蹌了一下,隨即整個人都撲到在雪中,她顧不得那麼多,馬上慌忙爬起來,往帳子中跑,「阿娘……阿娘!」女娃娃的聲音在顫抖,「阿娘不好了!蠻子……蠻子來了!」
婦人聞言,只聽「光」的一聲,手中那裝著餅子的碗摔到了地上。她一把將阿蜜拽向自己身後,然後匆忙的跑到帳子門口,掀開一角朝外看去——「啊!」婦人捂著嘴低聲叫起來,她沒告訴女兒自己看到了什麼,她趕緊放下了簾子,隨後抱起阿蜜來,轉頭便向帳子另個一邊跑去。她掀開帳子的一角,讓女兒爬出去,「阿蜜,快,你人小,爬出去……去找你阿爹!快去!」
「阿娘!」阿蜜害怕得全身發抖,她死死抓著母親的手,「你跟我一起逃啊,和我一起逃出去啊!」
婦人回望了一下帳內,這個善良的女人在這等危機關頭陡生勇氣,她又看向女兒稚嫩的臉,「阿娘不能出去,阿娘要纏住蠻子才能讓你逃得遠遠的,你快逃……」
「阿娘!阿娘……」阿蜜賴在帳子中,母親已經為她掀開了帳子一角,她卻硬是不肯過去,女娃娃哭著低聲求母親,「阿娘,你不能留在這裡……蠻子,蠻子會殺人……阿娘,一起逃吧。」
時間緊迫,見女兒硬是不走,婦人突然生氣,她揚起巴掌重重的打在女兒臉上!
「蠢貨!叫你走聽見了嗎?!」
阿蜜被母親突然扇了一巴掌,登時傻了,爾後她低低喚了一聲,「阿娘,你要活下去,我這就去找阿爹回來救你!」說著便從那小小的一角中爬了出去。
而就在婦人將那角放下去重新遮好的時候,帳簾被人大力扯開,一個匈奴蠻子手持著染血的屠刀,獰笑著站在門口!
阿蜜人小,很快就從營地外牆處的小洞中鑽了出去,然後拚命朝外跑去。
她一邊哭著一邊望向四方,她不知道阿爹去哪裡放牧了,這四周全長得一模一樣,她頓時有些慌亂,卻不敢回頭看營地一眼,只得隨便找了個方向跑去。
她跑了很久,只是她人太小,步子不快,況且雪地泥濘,她幾乎是一跑一摔。她知道,蠻子是不留活口的,若找不到阿爹和那些外出放牧的伯伯叔叔們,那麼營地中所有的姨姨姐姐都會死的!
腳下一絆,阿蜜再次摔在雪中。
「嗚嗚……阿娘……阿爹……」小小的孩子爬起來,抹去臉上結成冰渣的淚,繼續往前跑。
這時,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一人一馬噠噠而來。
那人騎得飛快,迎著風雪,迅如疾風的朝阿蜜靠近。
阿蜜驚恐的望向四周,發現週遭一片雪白,最顯眼的就是自己,她害怕極了,折了方向往他處跑去,可她人腿哪裡跑得過馬腿,很快,她就被追上。
「阿蜜!阿蜜你在這裡幹什麼?!」
身後,竟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阿蜜回過頭去,見那人騎在大馬上,手持弓箭,身披一件寬大的風帽,帽子蓋去了大部分臉,那人一把掀了風帽,對阿蜜喚道,「阿蜜,是我啊,你怎麼哭了?」
阿蜜一見那人,終是大哭起來,「小姐姐!小姐姐救命!」
雪鶴皺眉,她見阿蜜狼狽,又是一個人跑在這荒原上,已然有不好的預感,她隨即跳下馬,摟著阿蜜的肩膀,「好了好了,不哭了……告訴姐姐怎麼回事?」
「小姐姐……不好了,蠻子來了!」
「什麼?!」雪鶴眉頭一跳。
阿蜜還在抽搭著,「蠻子來了!他們已經闖進來了,阿娘送我出來找阿爹,可是我找不到!小姐姐,你救救我阿娘!」
「蠻子找進來了?那一共有幾個?知道誰領頭嗎?」
「不知道誰領的頭……」阿蜜伸出手指頭,數了數,又說道,「好像是有五個人!不對,還是……六個?!」
雪鶴想可能是這一帶遊蕩的散兵,她在心中慶幸,若是烏達爾的話不可能就帶這麼一點人,只是她現在傷勢未好,要將五六個匈奴解決掉難度還是很大的。她的心思有些亂……以她的本事從匈奴手中逃走自然很容易,但五六個匈奴足以叫整個營地的平民死絕,現在男人們都在外頭,營地中都是女人,一想到那些善良的流民,雪鶴咬了咬牙,決定去救。
「阿蜜,你不要怕,小姐姐這就去救你阿娘她們,」說著她指向北方,「你不要去找阿爹了,你好不容易跑出來,不要再碰上蠻子才好,這會子你阿爹也是要回去了。你先往那裡跑……跑進林子裡,在那裡睡著漂亮哥哥,你在哥哥身邊等我,等我救了你阿娘再來找你知道麼?」
阿蜜點頭。
nbsp;雪鶴又囑咐了一句,「記住不要亂跑,就算我今日回不來了也要耐心等我。」她摸了摸女孩亂糟糟的頭髮,「阿蜜,要堅強。你是女孩,可你生在這塞上,所以有的時候,女孩要比男孩更堅強知道麼?」
阿蜜又是點頭。
將阿蜜安頓好了後,雪鶴跨上馬,她摸出弓箭和隨身攜帶的環首刀,這弓箭和刀都是牧民送的,自然沒有鶴騎用的好,她在林子裡抓獵物時都是設陷阱,一般用不上,那次引箭幫阿蜜射去幾隻野狼對她來說已經很勉強了,不知道她這手臂還可以射出幾箭,她又數了數箭囊中那幾隻簡陋的箭,面色凝重。
盡人事聽天命,不管怎樣,她曾發過誓,只要她遇到蠻子屠殺流民,她就不能坐視不理。
「駕!」狠狠抽下一鞭子,雪鶴策馬快速朝營地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