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鶴在安頓好葉詢後就找平安喝了酒,一陣群魔亂舞後也是睡去了。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葉詢的心眼可以比針尖還小,她那忍不住說的幾句話也能被他當作幌子,對她這個小小的燁城守衛進行無限制的變態壓搾。
次日,天氣尚好,起碼在見到玉珠前雪鶴是這麼認為的。
雪鶴特意起了個大早,走到馬廄外邊,然後挽起袖子,操起刷子和水桶,準備為踏霜洗澡。
踏霜十分不愛乾淨,它不喜歡洗澡,每每見到雪鶴這陣勢,它都要鼻孔喘著大氣,使命往馬廄裡擠,一臉厭惡的表情。
雪鶴穿著一件褐色的粗糙短袍子和一雙黑色長靴,在馬廄中與踏霜展開拉鋸戰,就在這時,玉珠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口中大呼,「將軍,將軍不好了!」
雪鶴正干的熱火朝天,聽到玉珠的聲音後她抖了抖被水濺濕的衣裳,對不聽話的踏霜放下一句「你給我等著!」的狠話後,單手撐住那不高的馬廄圍欄,然後迅速朝上一跳,整個人便蹲在了圍欄上,她笑瞇瞇地朝玉珠招手,「玉珠,我在這兒,你咋咋呼呼的幹什麼了?」
玉珠剛才一路奔的太過,突然見到雪鶴竄了出來還嚇了一跳,她拍了拍心臟,順了幾口氣才道,「將軍,那公子、那公子今兒一大早也不知是怎麼的,脾氣就大的嚇人。我前頭送飯去,他見了菜色後竟一言不發的將那些吃食全打翻了!」
雪鶴聽聞揚起眉毛來,「你今日給他送錯了飯是不是?他可不吃我們吃的那種糙糧餅子,他要吃精米。」
玉珠確認道,「就是些精食啊,往日都是送這些的……公子從來都沒有對吃食提過任何異議,今天也不知是怎麼了,一睡醒了臉色就不好,我也不知是做了什麼事情惹他了,問他他也不說,就是冷著一張臉來……」一想到葉詢那張凍煞萬物的臉,玉珠不禁打了個寒顫,「公子冷臉時的模樣太可怕了!」
「那倒是怪了,你又沒做錯事,那個氣包自己弄什麼ど蛾子呢?」雪鶴抬頭望天,想了想葉詢莫名生氣的緣由,她深覺這幾天將葉詢照顧的不錯,也沒什麼失禮的地方,「八成是他躺在床上覺得無聊了,想弄出些動靜解悶吧。你別管他,等他自己氣飽了就會吃飯了。」隨便胡謅了個理由,雪鶴也沒放在心上,她笑了笑,爾後輕巧一躍,又跳到地上來,繼續和踏霜進行著洗澡拉鋸戰。
玉珠看雪鶴對葉詢不聞不問不關心的樣子問,「那……那將軍,我現在要怎麼辦啊?」
雪鶴扭過頭來,答,「還能怎麼辦?他吃就吃,不吃我也不能拿了飯塞進他嘴裡去。要不你先將他晾著,他餓了自然就會吃……」頓了頓,她又道,「若餓死了更好,省事!」
玉珠自然是知道她說的是氣話了,自打程雪鶴被賜了杖刑後,一說起葉詢來她的口氣就不好,玉珠已經隱隱能猜到葉詢身份非凡,若真把葉詢弄出什麼好歹來,雪鶴大概又會吃虧了,「將軍,你當真是不管了?」
「管他去死!」
「可是,將軍……」
玉珠還想說什麼,話卻被雪鶴一把打斷,「要不然這樣,你先去廚房再叫一份吃食給他送去,別管他吃不吃,就放在那裡。我這下正忙著,你看踏霜多髒啊,我今天一定要給它刷刷,你一個姑娘家家的趕緊迴避,不然踏霜說你耍流氓!」說著朝玉珠揮揮手,又做回自己手頭上的事情去了。
玉珠見雪鶴那忙碌的身影,她咬著嘴唇,躊躇一會兒後還是小跑著回去了。
少了玉珠的煩擾,雪鶴成功的給踏霜洗了澡,葉詢的事情一股腦的給她忘了個乾淨。
直到傍晚的時候雪鶴還是沒有想到要去探望葉詢一下,整整一個下午她都在燁城那塊不大的訓練場上觀看平安教鶴騎成員最新的擒拿功夫,待練兵練完了,又和幾個小隊長搭伙吃了一頓飯,最後四隊的隊長照生說要給她磨一套新的飛刀,她又興沖沖的跟著照生去了,期間根本就沒有想到葉詢一根寒毛。
照生的腿腳不好,走路是一瘸一拐的。在鶴騎十個小隊長中,有兩人異於健康人,一是平安,另一個就是照生。
照生是十個小隊長中年齡最大的,已經十九歲了,他是個面目陰沉的少年,不喜言笑,平素也不大和人來往,脾氣很是古怪,除了雪鶴,他很少搭理其他人。他也姓程,他的父親本是孤兒,被人牙子賣到了程家,後賜了姓氏,作為程肅兒時的伴讀,成為了程肅的親衛之一,再後來,這個孤兒娶妻生子,有了照生,照生便同父親一般,保護起了當時還是年紀幼小的程雪鶴來。
因此,說起資歷,照生應該算是最老的了。雪鶴待照生也不似其他小隊長那樣隨意,她喚照生做哥哥。
照生因為腿腳不便,常年都待在燁城中,但他身手還在,箭術暗器之類的武器都使得極有準頭,對於器械機簧之流更是在行,雪鶴那架可以一連多發的勁弩就是照生製作的。當雪鶴聽到照生要給自己磨一套暗器時,著實高興,想也沒想就跟著照生走了,想親自看照生磨刀。
也就是雪鶴蹲在照生跟前,看著磨刀石上那小巧的彎月型飛刀變得愈加鋒利的時候,玉珠再次從天而降,「將軍!」
「又是什麼事?」自從玉珠照顧起葉詢來,雪鶴見到她一準沒好事。
「大事不好了!」
「你就不能換個台詞嗎?老這麼說太沒創意了。」雪鶴玩笑道。
「將軍,你如今還有時間在這裡玩笑嗎?!公子又在鬧事了!」雪鶴眼睛盯著照生磨刀,分心問道,「怎麼了?他還沒吃飯啊?」
她這麼問純粹是隨口一說,哪知玉珠竟然點頭道,「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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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鶴一驚,「午飯連著晚飯都沒吃麼?!」
「是啊,公子一見那飯菜臉色都很不好,看都沒多看一眼便叫我撤了。將軍,我總不能掰了公子的嘴巴讓他吃下去吧?」
聽玉珠這麼一說,一直沉默的照生開口了,「那就擰斷了他的下巴,把飯塞進去,待把他餵飽了再把下巴接上就是。」
照生說話向來就是涼颼颼的,又板著一張臉,因此一開口,就把玉珠給嚇到了。
倒是雪鶴對這個野蠻至極的辦法表示認同,她摸著下巴思考道,「這個辦法不錯……」
「將軍……我是來認真來問你對策的!」
「我不正是在想對策麼?」雪鶴無辜地反問道。
「……」玉珠無言以對。
這時照生冷哼一聲,「那九皇子的脾氣倒是挺大的。」自從雪鶴被施以杖刑後,他就非常不喜歡葉詢,他抬起眼簾來,看了一眼雪鶴,「程三,你現在要怎麼處置?」
雪鶴看了看焦急的玉珠,又看了看照生,然後道,「先等你磨好了這副月牙飛刀再說。」
照生聽了便瞟了玉珠一眼,「還愣在這裡幹什麼?沒聽到她的話麼?」
玉珠看著冷冰冰的照生,臉漲得通紅。照生向來不給人面子,不管對方是男是女。對照生是無法溝通了,於是玉珠將一腔怒火都撒在了雪鶴身上,「將軍!」
雪鶴正在專心看著照生磨刀,哪裡會想到玉珠突然來了這麼一大嗓子,不禁給嚇了一跳,她苦起一張臉來,又轉向玉珠,「玉珠,我都說等下了,等下我就去看他……」
玉珠叉腰,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將軍,你好歹是聽我一句話,你當我是真實擔心那公子麼?他與我無親無故我為何要這般關心他?還不是因為你嗎?那日他一個不順心就打了你一頓,你現在傷還沒好透就忘了疼麼?你莫要說我囉嗦,我這也是為你好,這若再耽擱下去,萬一公子出了什麼事情,你還想再被打一頓麼?我也知曉我就是個丫鬟,不得干涉將軍什麼事情來,但是我是真心擔心將軍的呀,我可不要再看將軍被罰了,不像有的人,儘是說些什麼風涼話,一味的把將軍往那懸崖上推!」說罷她還狠狠白了照生一眼。
照生自然是不為所動的,他性子冷淡,不似葉詢那般對諸事的從容淡定,彷彿什麼都掌握在手中一般的冷靜,他是實實在在的對外事不甚關心。除了雪鶴,沒有人再能撼動他半分神經。
雪鶴看劍拔弩張的玉珠,再看看自顧自磨著刀的照生,終是訕訕一笑,她拉過玉珠的袖子,「好嘛好嘛,我知道玉珠好,自然是向著我著,我去看看葉詢,立刻!馬上!」然後她又對照生說道,「照生哥哥,我去去就來,晚上我請你喝酒,你務必要等著我!」
照生點頭,「諸事小心。」
雪鶴聽聞了彎起眼角來,朝照生微微一笑,便跟著玉珠遠去了
一路上玉珠都在絮叨著葉詢今日是多麼難伺候,彷彿變了一個人似得,這讓她這做下人的十分難做。
雪鶴覺得十分奇怪,葉詢還是個很明大理的人,今日倒是像吃錯藥一樣不停發癲。
終於是到了葉詢的住處,雪鶴挖了挖幾乎長繭子的耳朵,將喋喋不休的玉珠一把攔下,「你先在外頭等著,我進去看看怎麼回事。」
「將軍小心。」玉珠一臉凝重,好像雪鶴要上戰場一般。
雪鶴無奈的笑笑,爾後一把掀了簾子走了進去。
雪鶴發現她每次見到葉詢就氣不打一處來,她本來是整理好自己的面部表情的,但看見桌上那動也沒動一下的飯菜,她硬擠出來的表情登時消失,她的臉色有些青,也忘了應該先向葉詢打招呼了。
那個鐵勺胡,他是忘了這燁城誰才是頭頭嗎?!
桌子上放著一個托盤,盤中放著幾碗吃食:一整只燉雞,一碗精米粥,一疊豆乾以及一碟綠油油的青菜。
她身為燁城統領,啃了大半年的鹹菜了,竟然不知有新鮮的青菜?!
葉詢吃雞她沒有異議,就算想吃狼肉她也能輕鬆地雙手奉上,但青菜就大不一樣了,塞上天寒,大半年中那嫩生生的蔬菜是活不成的,塞上的百姓僅僅能種些抗寒的莊稼,一年大部分時間裡就著糙糧吃鹹菜,哪裡可以吃到這麼新鮮的青菜?!就算雪鶴現在出手闊綽了,隨便就能甩出幾片金葉子來,這新鮮的青菜也不是金葉子想買就能買到的,這菜絕對是從江南採摘而來,用冰鎮的,快馬加鞭送到塞上來的,大概只有將軍的品級才能吃到。
想到這裡,雪鶴心中不禁哀歎:爹爹,我才是你的親女兒啊,送菜來給這葉詢吃不給她就算了,竟然都不讓她知道!她也是受傷的人啊,傷筋動骨還要躺一百天呢,她帶傷為這葉詢跑上跑下的就算了,竟然連青菜都吃不到一口!天理何在?!
雪鶴的眼中五味陳雜,過了許久,她終於是將視線從青菜上轉到了葉詢。
葉詢還是那副死人模樣,不喜不悲,見她進來了也不打聲招呼,像一尊菩薩。他裹著厚厚的貂皮大氅,半張臉都沒在毛茸茸的領子中,樣子很是慵懶。
雪鶴努力調整好表情,做出一個狗腿的笑來,「公子,我聽玉珠說公子今日一日未食,這是怎麼了?」
葉詢緩緩扭過頭來,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他用上挑的眉眼看了雪鶴一下,語氣淡漠,「倒不是什麼大事,就是今日的菜色不合我胃口了。」
他奶奶的!葉詢輕飄飄的話幾乎讓雪鶴炸開
了花,雪鶴暗自拽住拳頭遏制住要一拳打過去的衝動。
什麼叫菜色不好?!這種菜色還能叫不好?!!這都不好你是想吃龍肝還是豹膽?!還是要學楊玉環那樣萬里送荔枝?!
此時雪鶴心中是萬頭野獸呼嘯而過,但一想到那日痛入骨髓的杖刑,她還是用岌岌可危的理智壓制住了排山倒海的怒火,她依舊是笑道,「這些都不合公子口味?這幾日公子不都是吃這樣的吃食麼?怎的也沒聽公子說起來?」
「前幾日倒是合了,但偏偏……」葉詢抬起頭來,目光對上雪鶴的目光,葉詢看到了雪鶴眼中的怒火,不禁扯起嘴角,露出一絲笑來,「今日我就是不喜歡了。」
「公子這樣可不好,不吃東西怎麼才能養好傷?」不養好傷來你怎麼能快點從燁城滾蛋?
「我不想吃。」葉詢少有固執的說道。
雪鶴伸手摸住眉頭,她深覺自己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公子不是說了麼?前幾日這些都是可以入了口的,這些吃食可是程大將軍特意從關內送來的,今日怎的又吃不了呢?」
「哪有那麼多怎的,不想吃就是不想吃。」葉詢彆扭的撇過頭去,不去看雪鶴了。
雪鶴的火終於冒了出來,「那你這是要怎樣?這個不吃那個不吃是要餓死自己嗎?你突然生的什麼氣,是有人惹了你啊?!」
聽雪鶴這麼一說,葉詢突然轉過頭來,他挺直了脊背坐起來,他本是平靜至極的眼中竟也隱含了絲絲怒火,「你這大呼小叫的是幹什麼?我不吃東西干你什麼事?」
「啊呀呀你這都幾歲的人了啊!你生氣也要有個理由啊,兆京的貴族都像你這樣嬌氣?動不動就不吃飯那更是好了,為百姓省了許多糧食!」
「你……」葉詢瞪大了眼睛,但終究沒有說出什麼來。
其實現時他也在想,他到底在生氣些什麼?昨日他一晚都沒睡著,在床上翻來覆去,他伸手繞過肩膀,摸著脊背上的傷口,傷口早已癒合,不復當時的疼痛,只怕再過幾日他連輪椅都不用坐,就可安然回到關內了。
到時他遂了聖旨到達風雪關,而雪鶴繼續在關外做她的燁城守將,那時他們將不再相見,今後亦不會有任何瓜葛。
這本是一件好事情的。
可不知怎的,他就是不高興。他見雪鶴一想到他要離去就抑制不住高興的臉,他便窩火!那個死丫頭數次得罪了他,就這麼輕飄飄的走了,豈不是便宜了她?!他葉詢,絕對不是個輕易就原諒了他人的人!
葉詢本不是孩子氣的人。他內心的理智一直在告誡自己這樣做實在是太幼稚了,但又有什麼辦法呢?程雪鶴從來不主動探望自己,除了這樣做,還有什麼辦法叫她自動來見自己?
自己叫她來前來,就是為了和她吵架麼?他怎麼會做這樣的蠢事?
想到這裡,葉詢慢慢呼出一口氣來,他平復了自己的心情,盯著雪鶴的臉,說道,「程雪鶴,你父親可是囑咐了你要好好照顧我?」
雪鶴下巴一揚,「是又怎樣?」
「你可知得罪了我,你父親要做多少努力來補救?」
這次,雪鶴沒有說話,倒是狠狠瞪了一眼葉詢。
葉詢目含輕蔑,「不說你讓我受了重傷這件事情,就算把你之前種種劣行加在一起,也夠你死上幾會了。」
葉詢一再的咄咄逼人讓雪鶴漲紅了臉頰,她提高聲調道,「我當時根本不知道你的身份,再說了,你身為皇子算是很了不起的事情麼?!現在我就能一刀剁了你,讓你這輩子再也囂張不了!」
葉詢笑了,他一字一頓的說道,「你不敢。」
「放你的狗屁!葉詢,你當我是沒殺過人麼?!死在我手裡的匈奴不計其數,我現在只要捏捏手指頭你就能馬上斷氣!」
「所以你想做程氏一脈的罪人麼?」
葉詢的話四兩撥千斤,他這麼一說,雪鶴頓時冷靜了下來,她粗粗的喘著氣,閉上眼睛不去看葉詢,看得出她在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你到底要幹什麼?你說吧。」女孩用冰冷的語氣問道。
葉詢想了想,道,「我現在對這裡的一切都不滿意。」
「那你倒是說哪裡不滿意啊?!」
這段日子裡來雪鶴已經將燁城的資源利用到了極致,她雖然對葉詢不滿,但對葉詢的衣食倒是十分上心,猛然想去還真挑不出什麼刺來,葉詢環顧四周,目光最終落到那盤冷掉的飯菜上,他說道,「我不喜歡那菜色,」之後他又頓了頓,說出了一句讓雪鶴吃驚到幾乎要掀掉屋頂的話來——他說,「我要吃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