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一日,晴,超然台大宴。
襄陽地近大江,在冬日裡亦不會過於乾燥酷寒,還帶著溫潤之意的草木在日光下氤氳起薄薄的霧氣。
超然台上,屏開玳瑁,褥設芙蓉。
襄王治下屬官、地方官,各自衣冠禽獸,來賀襄王之壽。
襄王神色輕鬆,他身後侍立的周衡與前方跪坐的劉蘇卻絕非如此。
三日前,靠著劉蘇那陰損絕倫的「舔腳底」法子,襄王府侍衛從抓到的刺客口中逼問出,代地此次派出了絕對的秘密武器。
一日前,依循蛛絲馬跡,他們抓到了一個平凡的青年。在他琴身底部,發現了一個空腔。
然而那與他一起的青年,已然消失不見。
「他帶進城的,怕是——弩。」
當今最強的弩的射程,也不過三百步。保險起見,周衡又將巡查的範圍向外擴了一百步。只是……
劉蘇皺眉:為何,還會有這般不祥的預感?
每一道菜,都經過試毒,以確保安全。一道盛放在鎏金銀盤中的龍銜海棠奉上,襄王几案後跪坐的侍女以銀箸挾取一份吃下。待了一刻,無不反應,方端起銀盤向上奉去。
同樣作侍女打扮的劉蘇目光一閃,堪堪從她手中接過食盤。侍女一怔,已被她拿住手腕脈門,低聲威脅:「你最好不要動。」
自有別的侍女放置好食盤,襄王夷然不動,恍若未曾察覺底下暗鬥。
大臣們舉杯上壽,劉蘇保持著得體的微笑,與試菜侍女攜手退下。很快她就回來了,依舊跪坐在襄王案前下方。
在眾人察覺不到的角度,她對他輕輕點頭,示意「已解決了」。
有侍衛上前稟報了什麼,周衡對劉蘇投去審慎的目光,最終暫時放下戒心,趕去處理超然台外圍大規模的截殺。
在有心掩飾之下,大臣們未曾察覺這花團錦簇宴會中的波詭雲譎,賓主盡歡之後,紛紛告辭。
所有侍衛包括劉蘇在內,都知道這並不是結束。代王趙壅的「殺招」不知會以何種方式出場,那才是真正的威脅。
趙翊鈞從几案後起身,他以身作餌在此釣了半日,對方的大魚不曾上鉤,想是會在回府途中發動。
周衡示意侍衛縮小防禦圈,以護送襄王回府。
就在此時,一聲清脆的叩擊,在每個人耳畔響起。
趙翊鈞已被巨大的衝擊力擊倒在地,失去意識。超然台下,周衡看到殿下倒下,目眥盡裂,追向那聲輕響傳來的方向。
那一聲清脆的響聲傳來時,劉蘇呆怔當地——怎麼會?怎麼會!
那是……槍聲!
她沒注意身後襄王倒地,身邊無數護衛在奔跑。
反應過來之後,劉蘇翻身追向那個方向。
然而,她在半空中猛然滯住——那種可怕的感覺,令她即刻避開。
有熾熱的金屬帶著殺意從她身邊擦過,隨後才傳來第二聲槍響。
面對這個人,她沒有戰意,必然贏不了。所以,她攤開雙手做出無威脅的動作,後退。
頂著背後被獵人緊盯的強烈不適感,她奔回超然台。
那裡,趙翊鈞已倒地不起,胸前團龍圖案被暗紅色浸染,汩汩的血液染紅了半面地板。
侍衛茫然失措,混亂中,劉蘇撕下半幅衣襟,顫抖著為他包紮。
「你……不必如此……」隨時能要命的威脅並未消失,即便是他的護衛,也盡量選擇了能夠隱藏自己身形的方位反擊。
而這姑娘跪在他身前,背對著暗器打來的方向,白著臉為他止血,眼神茫然無措。
劉蘇緊緊抿著唇,她自然知曉現在有多危險。事實上,沒人比她更明白這種武器的危險程度。
從前的經歷,使得她天然敬畏這種武器。在它面前,她忘了自己是懂得武功的,彷彿自己還是那個單純的、不會遇到危險的小女孩……
倏忽間,那種靈台被刺、令人毛髮皆張的感覺消失,那個手持槍支的人,撤走了。
劉蘇猛然驚醒:趙翊鈞現在很危險!
他的臉色比紙張更蒼白,身體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抽搐,更糟糕的是,強烈的恐懼……
她深吸一口氣,那個強大的、冷靜的女門客又回來了。
點下全身幾處大穴,減緩傷口的流血速度,她用自己血淋淋的手握住同樣滿手鮮血淋漓的趙翊鈞。
他的手因疼痛而顫抖,失控地仿若要將她手指折斷。
「殿下?殿下,」她對手上的力道全然忽略,聲音穩定,「你所受的傷並不致命……相信我。」
「殿下,現在盡力放緩呼吸,我會點幾個穴道來減緩你的痛覺。」事實上這樣的傷勢,痛覺絕非點穴或普通麻藥可以減緩,但她必須做些什麼讓他放鬆。
「殿下,你會活下去,我保證!」她引導著他呼吸,一手抵在他肩井穴,緩緩輸入極細極輕柔的一縷真氣,以護住他心脈與受損嚴重的肺脈。
「殿下,我很早就認得你了,你知道麼?」她的話微微喚回了他的神智,他有
有點疑惑。
「你對我有救命之恩吶,所以我也會救你的命,相信我。」襄王這樣的人,不會輕易將性命交付給她。然而救命之恩,足以以救命之恩相報,此時她需要他的信任。
「殿下,兩年多前,你迎親至金陵。彼時我是個乞兒,殿下贈我衣食,遺我金餅,這份恩情,我一直都記得。」
趙翊鈞的記憶並不清晰。兩年前的金陵,那一日,他命周衡將食水衣物錢財分贈給一群乞兒。
依稀記起,有一個瘦小的身影,竭力維持著自尊,向他深深作禮,而後並不爭搶,從周衡手中接過了那些東西。
他自不會在意乞兒的樣貌,倒是記得那雙清澈的眼睛。儘管彼時那眼神迷茫,與今時今日犀利的女門客全然不同。
原來是你啊……趙翊鈞心道。他說不出話來,略一咳嗽,便有大量血液夾雜著破碎的臟器自口中湧出。
周衡趕回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令他如墜冰窟的景象。
「讓他跑了!」周衡咬牙,吩咐侍衛,「護著殿下,回府!傳令醫者待命!瞞著娘子!」
一行人簇擁著趙翊鈞疾行回到襄王府。王府裡有慣用的醫者,周衡厲聲令其全力救治,而後警惕地看向劉蘇——適才在殿下身邊,她想做什麼?
劉蘇知曉自己此刻充滿了嫌疑,因此並不以為忤。只是扯了下嘴角:「為何不通知你家娘子?」
周衡深深看她一眼,「請姑娘待在這裡不要亂走,等殿下醒來再行定奪。」隨後匆匆趕往內室。
劉蘇卻也在想兩年多前的事情。彼時她離開鶯歌海,到達金陵時,已是身無分。遍尋阿兄不著,淪落為乞兒,也是情理之中。
那時前去華亭親迎王妃,路過金陵的襄王殿下偶一生惻隱之心。他的舉手之勞,救了她的命。
之後,不過兩日,襄王所贈財物盡數被人搶走,甚至她自己也遭遇了……若不是遇著了浮戲山主,她也活不到今日罷。
襄王府的醫者滿頭大汗:「殿下體內有一暗器,若不取出,這血止不住!」
可是,怎麼取?那暗器造成的傷口光滑之極,醫者試了幾次,都不能取出,反而令傷勢加劇。
劉蘇闖了進來,「讓我一試!」
周衡不是他家郎君,不敢隨意信任江湖人,「請姑娘出去。」
劉蘇深吸一口氣,「周郎君,殿下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間。」她真誠地看著他,「我若要害殿下,不必等到此時。」的確,先前與趙翊鈞的相處足夠她千百次下手。
周衡僵硬地點點頭。
劉蘇迅速行動起來,發出一連串指令:「燒熱湯!將剪刀、手鉗、布帶,全部用熱湯煮過!」又令醫者去馮新茶處配曼陀羅花粉來,和熱酒餵給昏迷中的趙翊鈞。
「用半分真力,護住殿下心脈。」不用她說,周衡不會再離開趙翊鈞一步。
於是眼睜睜看著她淨了手,取過一柄剪刀,剪開傷口四周組織。因她事先已點下傷口周圍穴位,血流並不特別急,然而周衡仍是倒抽一口涼氣。
鉗子探入傷口,劉蘇目視周衡:「穩住了!」
周衡頭上冒汗,猛然臉色蒼白——殿下的心跳,正由紊亂趨於停滯……
劉蘇頭也不抬:「內力加到一分,取出暗器後,我自有辦法。」
此刻,只好選擇相信她。周衡將護住殿下心脈的內力加到一分,心想,若是殿下……那自己拉著她一同為殿下殉葬好了。
劉蘇屏息凝神,黃銅製的手鉗已觸到了那樣「暗器」——光滑的,冰冷的……她咬牙,緩緩將它取了出來。
大量鮮血驟然湧出,周衡手一抖——那暗器取出的瞬間,殿下呼吸驟停!
暗器在白瓷盤中砸出「嗆啷」一聲。劉蘇飛速取過一隻瓷杯,劃破手腕滴了半盞血液進去。
滿是血腥味的空氣中,瀰漫起曇花隱約的香。周衡訝然,便見那姑娘用紗布在手腕上胡亂纏了兩道,接過殿下,道:「給殿下餵下去!」
趙翊鈞牙關緊閉,哪裡喂得進去液體?周衡更不敢浪費一滴——他看一眼手中瓷杯,瘆了一下。
取過一隻長流銀匜將血液全部折在裡頭,正猶豫是否要強迫殿下張嘴,便見那姑娘已伸手錯開了殿下下頜。
周衡眉心一跳:姑娘,那是襄王殿下!
血液餵下,配合劉蘇以內力刺激他心脈,趙翊鈞恢復了呼吸。
劉蘇招醫者來:「為殿下包紮吧。」這些事,還是交給專業人員比較好。
與周衡對視一眼,兩人同時後怕。劉蘇只覺後背一陣冰涼,適才她表面上胸有成竹,實則是在賭博。
「優釋曇」的毒性能最大程度地壓縮人的生命力,經她血液稀釋,有著刺激人生命潛力效果——然而,若是不起作用,又一條生命,將消失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