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蘇便分開眾人走向沈拒霜與李媚娘二人,趁人不注意,攀著枝條輕飄飄上了樹。縱有金吾衛看見,只當是少年人活潑好動——各處樹上均有人攀爬,並不少這一處。
劉蘇似笑非笑:「怎麼忽然要在長安見我?」她倒不防著李媚娘——既是沈拒霜帶她來的,自有沈拒霜去防備她。
拒霜倚在媚娘肩頭,輕笑道:「我突然有了一個絕妙主意,正是要借這長安城的力量,才能成事。」
忽地樹下山呼萬歲之聲不絕於耳。
劉蘇順著他視線看去,只見紫雲樓頭,著白色箭袖常服的帝王高高佇立,俯視著芸芸子民。心頭一跳:「你要借朝廷的力?」
自古以來江湖的規矩便是遠離廟堂,沈拒霜這樣的打算,無異於與虎謀皮——或者說,身為江湖人,他們有何資格與朝廷談條件,要廟堂幫助他們打擊另一撥江湖勢力?
俠以武亂禁,高居廟堂之上的人只希望江湖平靜無波,不要擾亂了治下百姓安居樂業。又怎會容他們平地生亂,打亂如今甚是穩定的江湖勢力?
沈拒霜打算得輕巧,總要給她一個理由使她信服。拒霜便道:「媚娘,你說與她聽。」
因要與人說話,李媚娘便摘了冪離,眉間魚鰾花鈿閃閃發亮。「奴家哪裡懂得郎君與姑娘的彎彎繞繞?不過是送往迎來,識人多些罷了。」
劉蘇神色沉凝,自來歡場便是消息最為靈通的地方,李媚娘這般說,是有甚重大消息?
「月餘前奴家曾接待一位客人,據那客人的說法,代地那一位,不安分得很呢。」
代王趙壅乃當今天子叔父,因代地緊鄰朵顏族,代王常要替天子守國門,手底下勢力非同小可。
大約是國門守的時間太長,代王不耐煩,便生出些替自己守國門的想法來,大肆招攬能人賢士。如今朝廷不一定知曉代王的心思,江湖上卻是人心思動,已有不少人投了代王。
「代王的謀劃風險太大,我可不參與。」自來叔叔想奪侄兒權力的,成功者便少。
她過去所知曉的歷史裡頭,倒是有一位,那也是因為叔叔極強勢而侄子仁弱。當今官家天華帝仁慈是有了,卻不是弱到可欺的主兒,代王只怕打錯了算盤。
沈拒霜嗤地一笑:「我何曾說要與代王合謀了?正統便是正統,豈能輕易推翻?」
那便是要與當今朝廷合作?他一個謀劃著推翻自己師門正統的人說出這樣維護正統的話,教劉蘇好生發笑。
正忍笑忍得肚痛,拒霜又道:「我原是打算著想法子與官家接上頭,這可大不易呢。誰知近來又得知你早與襄王殿下相識。襄王是官家親弟,素與代王不睦,又甚是敬重兄長,正是借力的好對象。你既與他相識,豈不是省了許多力氣?」
與襄王殿下相識?那其實只是擦身而過,並不算相識罷……
不過有新茶在襄王府,想必與襄王搭上線,比與官家合作要簡單得多,也要安全得多。
於是道:「也好,離了長安我便去襄陽。」阿兄失蹤是在金陵,故而這些年來她都是在大江沿岸活動,襄陽也曾去過兩次,均無功而返。
說完這些事,她定定瞧著沈拒霜,多番掙扎,終究不曾將疑問出口。阿兄的事,她要阿兄自己來解釋,別個人說的,她一概不要信。
誰知拒霜是個七竅玲瓏心的琉璃人,又兼她為這晚氣氛所感染,一時不妨,竟被他看出心事來。
「阿言與瀲灩的事,我並不十分清楚。只知道那年阿言問過先生,傾城中人可能成婚。」
幾句話說畢,沈拒霜熱情邀請劉蘇與他同游。劉蘇看看笑得嫵媚的李媚娘,向反方向走去。
阿兄,原來你曾想過與她成婚啊。可我遇到你的時候,你明明那麼孤獨。
燈殘人靜,遊人各自歸家與親人團聚。樹下賣酒者都已散去,唯余一位老者,正慢慢收揀著果盤酒杯。
忽見一美婦人姍姍而來,高髻廣袖,翠眉花鈿,華美不似本朝人物。老者不由揉了揉眼睛,唯恐自己花了眼。
那美婦人上前來,道是:「老丈,奴要沽兩角酒。」
老者忙量了兩角酒與她。美人笑盈盈接過,又買了許多瓜果,沉甸甸的一包,拿小指頭勾著,風擺楊柳一般去了。
老者閉閉眼,又揉了一揉,大街上哪有美人的影子?只疑自己遇到了艷鬼妖狐一流。
長安憊懶少年,不事生產,每日唯以鬥雞走狗為樂,人稱「無賴子」。是夜便有一甚好男色的無賴少年,抱著一美貌少年上下其手,美貌少年欲拒還迎,無賴子神魂顛倒。
那美貌少年鶯鶯嚦嚦,語音嬌柔嫵媚,面上卻毫無表情。解開襦裙,竟是一女子。無賴子驚了一驚,隨即大喜,與之狎玩。
待天明之時,無賴子只見自己置身樂游原上荒野中,哪裡還有美貌少年抑或女子的痕跡?回到家中,便稱是遇上了狐妖。
這狐妖美貌少年次日與沈拒霜見過面,雖不歡而散,卻是得著了自己想要的消息。於是循著劉蘇來時方向,向金城去了,不知之後如何。
且說劉蘇,到得襄陽時已是冬季。襄陽氣候溫潤,很有些「秋盡江南草未凋」的況味。先尋著趙百萬在襄陽的商行,打聽一些襄王府情形,次日便使商行掌事寫個大紅帖子遞到門上。
因寫明是女客,帖子直接到了襄王妃王瑞鸞面前。瑞
鸞見寫得明明白白,是來接馮新茶回「蜀江碧」的,心下一陣輕鬆,便令請見。
襄王府自有親王規制的正殿,襄王、王妃生辰等重要日子升殿舉行典禮,平日起居則在正殿後的院舍中。襄王妃平日便在自己所居院外花廳招待女客,此時劉蘇便被帶到花廳裡。
瑞鸞見來人容貌僅清秀而已,穿著打扮也是尋常富裕平民家女兒的模樣,一頭黑鬒鬒的發以素色繪墨荷的髮帶束起,氣質卻是有著說不出的瀟灑明快。
便將心裡預先生出的不喜去了幾分——她不曾去過蜀江碧,先前私心推測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勾欄而已,心下便生鄙夷——當下以禮待之。
兩人互相行了禮,攀談幾句,劉蘇便說明來意:「當日說是阿茶來貴府上教習半年茶藝,如今雖還不滿半年……我們蜀江碧的人手著實緊缺,還望王妃令阿茶跟我回去,違約之處,還請見諒。」
自然也是有禮物送上,作為新茶提前離去的「賠禮」。
瑞鸞並不把這點子禮物放在心上,她所慮者,是馮新茶跟著襄王回了府,說是請來教授茶藝的教習,卻不歸在她名下管束,日日只在外書房伺候。雖並未傳出襄王與馮新茶的私情,她也覺惴惴。
瑞鸞笑道:「論理,阿茶是你家的人,與你回去時再合理不過。只是她如今在我們郎君那裡,能不能回去,且要問過我們郎君才是。」
「那是自然。」劉蘇不以為意,「便請王妃遣人問過襄王殿下。」
瑞鸞的笑便頓一頓:你的意思,是現在就要我去問,今日便要帶馮新茶走?
見那姑娘一臉理所當然的平淡,心想「這人倒有些意思」,令身邊大丫鬟妝晚去外書房請了新茶來,並將此事稟告襄王,「無論走不走,倒叫阿茶先與姑娘見上一面才是。」
一時新茶來了,見是劉蘇,大喜過望。
劉蘇知曉因襄王妃排擠,新茶在襄王府的日子多有不便,自是一心要帶她離開,「讓你來教茶藝,可都教會了?若是會了,便盡快收拾東西,跟我家去。」
阿茶便向瑞鸞行了一禮,「府上已有三名侍女、兩個小廝盡得我真傳,再無藏私。阿茶多謝王妃幾個月來照拂,今日便同我家姑娘家去了。」
又看向劉蘇:「襄王殿下命我請姑娘前去,我們也該向殿下道別。」新茶是襄王帶來的人,如今要離去,道別也是應有之義。
本朝制度,宗室能領實權的少,且多是與官家親緣關係較遠的人,似襄王這般極度親近的,反而是閒散的多。
藩王無故不得出藩地,因此即使是王妃省親,襄王也只是帶著王妃到了江夏,並不能直接到襄王妃的家鄉華亭。
劉蘇與馮新茶跨進院門時,襄王趙鐸正在池邊木樨下垂釣,一旁的桶中僅三寸長一條小小鯽魚。
侍衛長周衡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兩人便放輕腳步,靜候在一邊。
襄王趙鐸,字翊鈞,先帝最喜愛的嫡出幼子,在先帝晚年的奪嫡中,為太子擋下了大部分來自後宮與宗室的攻擊,才有了今上天華帝的順利即位。
此刻趙翊鈞木簪挽髮,一身布衫,一雙麻鞋,不著一絲綾羅,以完全不符合任何禮儀的姿態垂足坐在水池邊青石上。
可是看著他,絕不會有人認為他是可以輕慢的對象。粗布麻衣只能更顯露出面如冠玉的他在鐘鳴鼎食中養出的高華氣度——不是嬌生慣養出的驕嬌二氣,而是來自血脈、見識、經歷的驕傲與霸道。
與他合作,只怕也不是什麼容易達成的目標呢。劉蘇心想。
浮標一動,趙翊鈞一甩魚竿,未及反應,周圍幾人已看得分明——又是空竿。
搖頭一笑:「每次都想著讓它多吞一會子,它們倒是滑頭,早早就撤了。」
說著扔下魚竿起身,一眼看到新茶:「這就去收拾你的東西罷。」這才正眼看劉蘇,「是你啊——」
「是你啊——那個在蜀江碧指著方錦台罵蠢貨的潑婦。」劉蘇心裡替他補全了這句話,抱拳作禮:「蜀江碧劉蘇,見過殿下。」
在襄王眼中,她也就是個商人,哪裡有什麼名節可言,自然不用遵守女子閨名不外傳的俗禮。
她想,這其實並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蜀江碧那一次,也不是。
第一次見面,她狼狽異常,他怕是不會記得有這樣一個姑娘;第二次見面,她滿心想的都是趙百萬帶來了阿兄的新消息,不曾多看他一眼。
所以嚴格來說,此刻才是他們彼此的第一次「相識」。
趙翊鈞道:「原本我也沒想著多留阿茶,只是你這般急吼吼地帶人走,沒得叫人說我家待客不周。」
說好的半年,縱然新茶在襄王府屢屢遭人為難,他也護著她未受傷害,這姑娘怎麼就這麼信不過他的模樣呢?
「殿下,若不是情勢所逼,我也不願蜀江碧失信於你。」
所謂情勢便是:帶馮新茶提前離開,才會給這位一人之下的殿下留下一點點印象,使他不至於轉眼便忘了她這個人。
有了印象,自然就可以培養出交情,日後才好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