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雖然向後倒去,但是魏陽並沒有失去意識,相反他的感官就像被什麼凝練、異化了一樣,前所未有的敏銳,身遭的一切都變成了可以探查的東西,在空中飄蕩的灰塵、敲擊門窗的微風、銅錢嗡嗡旋轉的響動,還有那只撐在身後的手臂……在他左右兩隻手掌中,骨陣和鬼陰木都在燃燒,都在顫動,白光如同熾烈的火炭,嘶嘶灼烤著他的皮肉,燙得他掌心發痛,而木雕則如同寒冷的堅冰,顫抖不休,掙扎著想要逃脫他的掌控。
意識之中,有什麼東西正在抓撓,發瘋一樣的橫衝直闖,想要侵入他的心神,劇烈的痛楚在腦海中爆碎,然而魏陽沒有退後半步,反而沿著那攻來的東西步步緊逼,追了過去。在那一瞬間,他的靈魂像是被抽出了一樣,嗖的一下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兩眼一黑,魏陽發現自己眼中的景象變化了,更確切的說,是視角發生了扭曲,如同一根尖刺直直切入了紛亂的碎片之中,所有的畫面都在他面前旋轉,在那一幅幅圖案裡,他看到了幼小的自己縮在桌角之下,看到了面對鏡子塗脂抹粉的奶奶,看到了高大的姜家老宅,看到了更多更遙遠的東西,長袍馬褂、刀槍子彈、鮮血慘嚎。在數不清的畫面碎片中旋轉、拉伸,直到某一個瞬間,那狂亂的世界猛然停了下來。
他發現自己正在一片雜草中奔跑,那是個月夜,天上的月亮又紅又大,如同掛錯了時辰的日輪,那片草叢高的嚇人,似乎能把週身全部埋住,他四肢著地,飛也似的往前跑著,鼻息之間滿滿是血腥的味道,興許是跑得太快,長長的草莖抽打在身上,帶出一種火辣的痛感。
突然,他的腳步停了下來,腰背上的所有毛髮都炸了起來,威脅似得呲起了牙齒,喉中發出呵呵的怒吼。在他面前出現了一道的身影,也許是額上低落的血跡擋住了視線,那道身影模糊的要命,又顯得高大異常,渾身散發著一種讓人畏懼的氣息,他謹慎的後退了兩步,裂開細長的狐吻,露出獠牙……
「孽畜,哪裡走!」那人的聲音不怎麼大,卻異常冰冷,就像對著只沒有生命的死物。
那人是誰?被那冰冷的威壓震懾,他的四肢顫抖了起來,即想轉身逃走,又想縱身撲上,然而還未來得及動作,一道耀眼的強光在面前綻放。狐狸發出了慘叫!
那叫聲如同在耳邊響起的重鼓,隆隆不休,也催人瘋狂,魏陽猛地醒過了神,神魂就像抽離了一樣衝出了那具軀體,他發現面前的世界又發生了變化,剛才低矮的視角消失不見,就像一道幽魂一樣浮在了半空。他不是狐狸,當然不是,只是闖入了那隻狐狸的記憶。
這算是……侵入了狐狸的神魂?
魏陽只覺得頭疼的特別厲害,幾乎都要站不穩腳,可是他沒法抽離這個世界,只能眼睜睜看著下面的一切發生,狐狸不知何時已經俯在了地上,口鼻之中溢出了鮮血,沾血的皮毛不再起伏,顯然已經沒了呼吸。與之相反,一道細小的狐魂浮在半空,蜷縮成了一團,似乎在苦苦哀求著什麼。
「饒了你?身為妖畜的時候就害人不淺,何況變成戾魂,如何饒你?」
那狐狸兩爪作揖,像是在說著什麼,魂魄都發出嘶嘶響聲。
「贖罪?為我姜家效命……」
男人舉起的手指頓了一下,像是有一點猶豫,可是狐狸並沒猶豫,直接吠了起來,隨著叫聲,一個小小的黑圈在它頭頂凝聚,一顫一顫,如同風一吹就會散去。
那男人靜默了片刻,終究還是劃開了指尖,一滴殷紅血液滴在了黑圈之上,冗長的咒語從他口中溢出,帶著詭異的節奏和韻律,不似人聲。那狐狸面露喜色,血紅的光芒在它頭頂一閃,轉瞬便消失不見,它的身體也不再顫抖,全然臣服於男人足下。魏陽睜大了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可是地上站著的那人卻抬起了頭,寒星一樣的雙眸發出奇異光芒。
如同被那寒光刺痛,魏陽身體一輕,嗖的一聲衝出了混沌世界,兩手握著的重量再次回歸,然而這次,他看到的依舊不是老宅和繡房,而是另一幅景象,那隻狐狸發了瘋似得在牢籠中嘶吼,幽幽綠瞳亦如鬼火。
「胡姑。」魏陽叫出了聲,聲音沙啞冰冷。
那狐狸猛然抬起了頭,綠眸之間泛出血紅:「你會殺我!你會殺我!」
從它喉中傳來的聲音不是語言,而像是一種意念的衝撞,魏陽耳中嗡的一聲炸開了,如同被一道鋼錐戳破了耳膜,然而他的神色沒有絲毫變化,反而向那狐狸走去,剛才看到的東西慢慢被咀嚼出了味道,魏陽徹底明白了過來,冷冷說道:「這就是你和姜家先人的約定,你分明下了血誓的,為什麼想殺我?為什麼要說我妨家……」
狐狸目中的凶光沒有消散,反而連頸上的毛髮都炸了起來:「你不姓姜!不是姜巫!你是煞星!你會殺了我!你會害死身邊所有人!」
「用這個骨陣嗎?」魏陽伸出了手,在這虛幻的世界中,他的左手裡依舊閃爍著白光,在星點白光之外,還有一道淡淡的血色從虎口處映出。
狐狸吼了起來,如同厲鬼悲鳴:「天機!你會殺了我,要除掉你!除掉你!」
「你窺破了天機?」魏陽的聲音裡沒有絲毫溫度,甚至連整個人都變成了冰冷的石塊,「你說天注定我會幹掉你?所以才說我妨家?所以才用這些手段?你想先下手為強?」
他不清楚這種妖畜能夠勘破多少過去未來,但是他知道,因為這莫名的「天機」,他的父母,他的家人,他整個的一生都被改變,只為了那虛無縹緲的「可能性」。牙關咬得死緊,他緩緩的舉高了那隻手,白光滋滋作響,似乎要把他的手心洞穿,可是魏陽沒有鬆開,他把那隻手放在了面前。
狐狸像是察覺了危險,卻無處逃避,它跪
了下來,四肢彎曲著地,悲聲哀鳴:「我能再次立誓,魏家、姜家……為你們的後人效命……」
在白光之中,它的身影搖曳不定,如同被狂風吹捲的燭火,謙恭而卑微,甚至帶出了幾分誘惑。也許它已經把自己變成了絕世美女,也許它正在用盡最後一絲力量渴求逃脫,然而在魏陽眼中,狐狸依舊是狐狸,綠瞳幽幽,長吻血紅。
他笑了笑:「後人?不用了。」
最後一個字剛剛落地,那狐狸縱身暴起,似乎想要魚死網破,這是道被鬼陰木滋養了幾百年的戾魂,而魏陽只是個平平常常的普通人,他沒修習過任何道法,沒精研過任何玄術,除了三教九流的騙人法門外,對這一切應該一竅不通,可是他嘴裡卻溢出了一些音節,高低不定,帶著詭異的節奏和旋律,如同那位姜家先祖一樣的咒語。那是姜家供奉需要學習的東西,世世代代跟著鬼陰木和骨陣一起傳下的東西。
在聲音的催動之下,那光變得璀璨了,如同脫弦的利箭直直刺向狐狸,只聽轟隆一聲巨響,白光穿透了那道虛影,劈在了狐狸額心,它發出一聲刺耳的慘叫,朦朧的身軀開始碎裂,如同湮滅在了烈日中的陰影。
啪地一聲脆響,魏陽手中的狐狸木雕碎了,那帶著笑的狐面晃了一晃,裂成兩半,摔落在地。
魏陽的瞳孔一收一縮,眼前的一切猛然撞進眼簾,他看到了蒙塵的房間,看到了破敗的門窗,看到了樑上的蛛網,也看到緊緊抱著他的人。喉中滾動了一下,魏陽扯出了笑容:「齊哥,我幹掉了那隻狐狸嗎?」
張修齊的面色並不好看,剛剛魏陽向後跌去的時候,他就已經面色大變,一把接住了他失去意識的身影,然而從魏陽手心中迸出的白光如此的熟悉,劇烈的頭痛幾乎要撕開他的顱骨,直接翻攪腦漿,洞穿心肺,可是他依舊緊緊的抱住了魏陽,就算沒法施以援手,也牢牢把對方抱在懷中。
直到顫抖結束,直到木雕崩碎,直到那道白光漸漸隱去。張修齊狂跳的心臟也緩緩平靜了下來,目光輕輕轉向魏陽手中的祝方,點了點頭:「沒錯。」
有了小天師的承諾,魏陽的心臟似乎也終於落回原位,直到這時他才感覺到身上的粘膩,冷汗早就浸透了衣衫,四肢百骸如同被灌入了水銀,腦袋疼的嗡嗡作響,不知是用力過猛還是傷到了哪裡,口鼻之中都隱隱有了血腥味道。
為了殺那隻狐狸,他確實拼盡了全力,而如今,那些有的沒的症狀全不在他的憂心範疇,反而,他的心中充滿了平靜,多少年來的憋悶和郁氣彷彿也一掃而空。身後,張修齊溫暖的軀體緊緊貼在他背上,強而有力的心跳似乎就在耳邊迴響,帶著股讓人安心的氣息。
魏陽眨了眨眼,唇邊露出了一個笑容,扔掉了手裡的鬼陰木,用右手抓住了張修齊的衣領:「可惜沒能活剝了那隻畜生,如果不是當年姜家的老祖宗,怕是根本不會出這樣的事情……」
說著,他想要撐起身來,然而身形一頓,突然僵在了原地,在他腦海中,另一扇門被推開了,一個身影闖入了腦海,那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女人……
「媽……」魏陽的嘴唇哆嗦了起來,他見過父母的照片,可是從來沒法把兩人跟記憶中的往事對上號,他知道自己失去過一段記憶,因為那只該死的狐狸,可是他不知道父母去世的那夜,自己看到了什麼。
而現在,他看到了。
「狗狗,狗狗在那裡……」一個三四歲的孩子站在門前,兩眼直勾勾的盯著院子角落裡的一個土堆,喃喃自語著什麼。
「都說別讓你把死狗埋在這兒了,看把孩子嚇到了!」那女人沖屋裡吼了一聲,就輕輕巧巧的蹲了下來,揉了揉面前那顆小小的腦袋,「陽陽別怕,那是用來造玉的狗狗,等回頭出玉了媽媽就給你買玩具。喏,先給你這個,一邊兒玩去吧。」
一個小巧的骨節被塞進了手中,比之前見到的兩截骨陣都要長些、粗些,帶著繁複的花紋,拿到了那東西,角落裡的影子頓時安靜了下來,猙獰的口鼻之中也不再流血,像是碰到了什麼畏懼的東西,看到這反應,那孩子咯咯笑了起來,開心的往院裡跑去,女人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她沒想到從土罐裡挖出的小玩意這麼討兒子喜歡。
「小玲,來搭把手!」
屋裡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帶著笑意。那女人拍了拍膝蓋,站起身來,向屋裡走去。那孩子像是玩不夠一樣,還沒有進屋的意思,一會拍打院裡的水缸,一會去摸堆在牆角的青銅圓鼎,小小的手掌握著那根骨節,就像握著最珍愛的寶貝。
夜色籠罩,村子裡安靜極了,月亮很紅,又大又圓,高高掛在天際,有一道斜雲掩了過來,遮住了半邊月光,這時,一陣壓抑的躁動突然出現,如同點燃的導火索一樣瞬間覆蓋了整個村落,雞鴨、犬隻、乃至老鼠螞蟻都像被定了身,一動也無法挪動,空氣中瀰漫出一種詭譎的寂靜,連人聲都漸漸隱去。
那孩子站住了腳,他看向天際,圓溜溜的眼中閃現出了驚恐的神色,跟所有人都不一樣,他吧嗒嗒的跑了起來,想要衝進房間,投入母親的懷抱,可惜,那雙小腳站得並不算穩當,咕咚一聲,孩子摔倒在了地上,手掌像是磕到了哪裡,一滴鮮血落在了掌心中的骨節之上。
哪知當鮮紅融入慘白的一刻,那骨節突然亮了!隨著這道銀色的光芒,空氣中掀起了波瀾,在小院上方凝結、翻滾,角落裡,傳來了一聲壓抑的咆哮,有只凶犬從地裡鑽了出來,腸穿肚爛,毛色污穢,它血紅的眸子死死的鎖在屋門上,黑色的涎水順著唇角淌落,似乎沒有看到那個發愣的孩子,它猛然一撲,如同一道虛影撞進了屋中。
孩子簡直被嚇呆了,剛剛他看到的狗狗並沒有這麼可怕,然而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屋裡傳出一聲慘叫!一聲咆哮!
r/>「……別!你怎麼了……啊啊啊啊啊啊!陽陽,陽陽,快跑……快……跑……」
那聲音斷斷續續,最後嘎然而至,透過半掩的門扉,男孩看到了屋裡的情形,一個男人正凶狠的扼著一個女人的脖子,那細細的脖頸已經脫離了原本的位置,歪斜的偏在一旁,紫黑紫黑的血跡順著她慘白的嘴唇淌下。而殺人的那男人,面部五官完全扭曲,犬齒暴漲,撐破了唇角,涎水不受控制的淌下……
爸爸,媽媽……
那男人緩緩的扭過了頭,男孩再也控制不住,跑了起來,可是屋裡已經傳來了聲響,他來不及跑到門邊了,一個踉蹌,他矮身鑽到了旁邊傾倒的水缸之中,用力抱起膝頭,把自己蜷在缸底,他不想聽!不想看!
不知過了多久,一隻小小的手掌出現在面前,那隻手上躺著半顆糖,散發著香香甜甜的味道,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別怕,有我保護你……
「陽陽!」
魏陽渾身一震,醒了過來,腦中那些瘋狂轉動的東西開始平息,變得淺淡、朦朧,他面前是一張極為英俊的面孔,眉頭緊皺,冷若玄冰,可是那雙黑色的眼眸中卻透出一種近似孩子氣的率直純真,帶著不易察覺的焦灼與擔憂。
他見過,在那個月夜,在那個小院,他確實見過他……
「齊哥……」
魏陽的嘴唇動了動,然而有什麼東西不受控制的衝破了眼簾,那天晚上,在王村究竟發生了什麼?那兇惡的犬魂是什麼?那白森森的指骨是什麼?他把鮮血弄到了骨陣上,是他引發了一切……
狐狸的獰笑在耳邊迴盪,「你是煞星!你會害死身邊所有人!」
它說的天機是否是真的,是不是即便不說那些話,他也依舊會害得父母遭遇邪祟,會害得身邊人遇到無窮的危險,搭上性命?那狐狸究竟是為了自己,還是真的洞察了未來。
他,害死了自己的雙親……
魏陽的身軀不由自主的顫抖了起來,兩眼睜得很大,空洞無神,只有淚水漫過面頰,他不是個愛哭的人,事實上,成年以後他就未曾哭過,可是如今,他只能顫抖著抓緊了張修齊的衣領,如同抓住了最後的浮木。
張修齊沒有料到這個,他也不知要如何處理,他只知道,從魏陽眼中留出的液體讓他心臟發悶,抓著他衣襟的手讓他呼吸困難。猶豫了片刻,他用力的抱住了懷中那人,用嘴唇親吻上了對方的眼睛,一點一點吻去那些冰涼鹹澀的液體。
也許是淚水流的太快,柔軟溫暖的唇瓣沿著水痕一點點向下,吻在了繃緊的唇角上,拉在他衣襟的手猛然用力了些,魏陽把他拉了下來,用冰冷顫抖的嘴唇碰上了他的嘴唇。
那唇瓣上有著冷意、有著鹹澀、有著腥甜,也有著能夠支撐著他前進的東西。魏陽閉上了眼睛,吻上了這個從始至終留在他身邊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寫完了,吐魂,安慰揉揉兩隻,不怕,以後還有糖呢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