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宴飲,是我照顧不周,方致飲酒過量……請收下我的歉意。」
「東紐的勇士,都是仗義慷慨的遊俠,尚武、好酒,都可以理解——你也不必在意。」
「不過,你的酒量之豪,也著實出乎我的意料。」
「只是強撐著罷了。」
女伯爵的語聲溫柔。
「下次你試著戳戳我,就會發現我一碰就倒。」
「嗯——」
索菲亞抿著唇,淺淺地笑。
東紐的王室,身上都流淌著神秘的東方血脈,因此,往往是黑髮黑眸,容貌上也不是高眉深目,反倒生得極為柔和精緻,俊美得宛如拂過林間的微風、落入掌心的陽光——
清新,舒展,靜謐。
她穿著一身簡單的湖藍色長袍,白紗帶,雪緞鞋,烏黑的長髮裡,藏著額帶落下的流蘇,若隱若現,行走間,腰上的環珮,靜靜地垂著,不發出一絲響聲……
看到安德裡亞的時候,她微微傾身行禮。
黑色的眼眸裡,含著迷離而溫柔的薄霧,陽光落下,竟彷彿墨水一般融化。
不驚纖塵,舒緩寧靜。
她身後的侍女稍稍上前幾步,呈上了醒酒湯。
她溫聲囑咐。
「小心燙。」
女騎士從她手中接過小碗,輕輕抿了一口,只覺味道有些奇怪,倒也不算難喝。
索菲亞的唇角,便多了幾分笑意。
「不知道,我們打算什麼時候,到達九河城?」
公主的加入,讓整個使團的行程都慢了下來,心中早已有所盤算的安德裡亞,自然有些心急,不過,她的臉上,依舊含著淺笑,雙眸之中,海藍色的光芒,潮起潮落,一如幻境。
彷彿輕描淡寫,漫不經心。
「陛下叮囑我,要請你多多遊覽,四處遊玩,才顯出東紐的歡迎與誠意。」
「公主親自迎接,陛下的誠意,我已經收到了。」
「那就更不必急著離去了。」
索菲亞坐在她的對面,抬起手,微微理順了鬢髮,笑著承諾:
「請放心,東紐與公國世代友好,這樣的關係,是牢不可催的。」
西紐與艾斯蘭發生衝突的消息,幾日之間,早已傳遍了整個大陸的權力中心。
人們或許不盡瞭解真相,但並不妨礙他們猜測一二,比如——
公國,需要東紐的友誼。
昔年,東紐犧牲了萬千性命,好不容易奪下的疆土,就輕易被西紐奪去,後來,迫於其他三國虎視在側,又不得不強忍著噁心,與西紐結盟,為示誠意,避免衝突,甚至還各退了三百里,將兩國之間的土地,變為十二個**小國,十四國放在一處,才統稱紐芬聯盟。
這麼些年,艾斯蘭與明珈蘭卡交戰不止,與神國也多有摩擦,但對東紐卻是一直態度恭敬,尊稱國主為阿德瑪大帝,言語之間,彷彿當初那雄霸大陸的帝國,輝煌猶在。
始終覬覦著西紐的阿德瑪·羅伊·方濟各,自從登基以來,也十分珍惜這份友誼。
安德裡亞低頭,將碗中的暖湯一飲而盡,恰好壓下了唇畔一絲漠然的笑。
兩人都沒有說話。
四目相對。
心照不宣。
「殿下。」
侍衛從門外走了進來,臉色似乎有些不好看。
「有什麼事?」
女伯爵用雪白的餐巾拭著唇,微微低垂的視線,上挑的眼梢,彷若弧度微妙的刀鋒。
「有十多位遊俠,在營前聚集,說是……要以技擊之術,挑戰殿下。」
「挑戰?」
「是。」
索菲亞聽畢,已然站起了身。
在東紐,挑戰或許是切磋武藝再平常不過的方式,在艾斯蘭,挑戰,則常常意味著……
羞辱。
「是我的失禮,請容我先告辭——」
「不必。」
安德裡亞的聲音,堅硬而沉凝。
「請劍,備馬。」
「召集全軍。」
=====
那是一柄木劍。
劍,琴柏木製成的劍。
木,是整個斯特利亞大陸,只在蝴蝶泉邊生長了唯一一棵的,琴柏木。
琴,是上古時期的音樂家最欣賞的,十年生一寸,百年結一果,「千年得木,方配七音」的琴。
她卻以此為劍。
青雲色,流風紋,重逾百斤,打磨圓潤,交擊之時,如有琴音清越。
這柄「青崖」,不過是她少時練習之用。
「殿下,第一場,你的對手是我,哈德森·卡——
—」
「一起上吧。」
女騎士直截了當地打斷了對方的戰前通名,她雙手交疊,按著劍柄,臉上冷淡的神色,是不需言語的漫不經心——極為失禮而挑釁。
「你這是什麼意思!居然如此輕視我等!若論血脈力量,我們確還有些擔心,要論技擊之術,我們可不怕你!去年的比武大會,我們都是——」
「知道了。」
安德裡亞拔劍,上挑。
「快些,我很忙。」
刷——
十幾人的劍刃,折射出一片白亮耀目的光。
她不緊不慢地起手。
抬肘,轉身,出劍,青崖劃出了一個個漂亮的圓弧,她卻只站在原地,甚至背起了左手,不進不退,不閃不避,唯有一柄木劍,不疾不徐地格擋,抵禦,反擊。
她的神情,竟似漠不關心。
被激怒的遊俠們,立時拿出了所有本事!
一時之間!鋒刃如雨!殺氣如虹!
散落的光影!彷彿瀑布傾瀉!
她卻像在狂風暴雨之中,獨自撐傘,孑然一人。
縱然驚雷如怒,也沾不濕她、哪怕一分袍腳。
不在你的世界裡。
「啊!這……這是基礎劍法!基礎劍法啊!」
「基礎劍法哪有這麼厲害,你別亂說……」
「你看啊!你看!這是所有招式的上半身!不帶步伐的那種!這是……當年新兵訓練的課程啊!」
漸漸的,圍觀的萬餘士兵們,認出了她的劍法。
「破軍一式!流星二式!叢焰三式!」
「崩雪!」
「落山!」
「欺天!」
「弒神!」
「好!」
「殺——」
「殺!殺!殺!」
許久沒有見過血的士兵們,忽然爆出了骨子裡的血性,齊聲吶喊!
安德裡亞,竟也應聲而動!
十三步。
僅僅十三步。
每一個頓挫,每一道殘影,彷彿還在眼裡,浮現,重播,循環往復,每一招,每一式,彷彿還拆做了不同的部分,清晰,分明,偏還行雲流水……
那樣用力的敲擊,琴音,高高低低,彷彿已成旋律。
所有的慘叫,卻一齊爆發!
「啊啊啊啊啊啊——」
像是十三個人!在同一瞬間!被擊倒在地!
明明,只是一眨眼間。
卻,快得不可思議。
「好!好好好好——」
「殿下!殿下!殿下——」
士兵們發瘋似地叫著,怒吼的聲音,穿雲裂帛!
極簡!極快!極殺傷!
這完全是——教科書般的示範!
這是他們的殿下!他們的戰士!他們的海藍之光!
「殿下——萬勝!」
「殿下萬勝!」
「萬勝!萬勝!萬勝!」
山呼海嘯之中,女伯爵,抬起了右手。
一霎間,天地靜。
她轉身,拭了劍的帕子,隨手,棄在了地上。
「滾吧。」
她回頭,抬眸。
公主,正在她的身後,等著她。
淺淺的笑容,蘊著不可言說的溫柔,蜿蜒似水。
「可以擁有你的守護麼,我的騎士?」
安德裡亞,忽然,愣在了原地。
=====
「你,教了她很多吧,希瑟?」
克萊爾喝完了杯中酒,側眸,眼裡的溫柔,近乎祈求。
「沒有。」
「那她怎麼可能這麼快,准,穩……幾乎都要勝過一位血族了。」
「因為,她強大。」
從後山上,只能遠遠地望著,那個人的影子。
望著她,越來越寡言,越來越冷漠,越來越堅硬,像是一塊石頭、一柄利器,硬生生地卡在了心裡,隨著每一次跳動,硬生生地,硌著發疼。
她的身後,卻站著別人,安寧而溫柔地注視她,仰視她,欣賞她。
如此,和諧的場景。
鮮血淋漓。
克萊爾卻拉住了她的手,輕輕請求:
「我們離開這裡吧,希瑟。」
她站近了一步,細語如
喃:
「我們可以從東紐出海,就像你曾經所想的,環遊大陸,尋訪美好音樂的源起之地,四處演出,讓你的旋律傳遍大地,甚至跨過未名海,去往新大陸,那裡是太陽升起的地方,是諸神的沉睡之地……」
「我會像以前,以前一樣陪著你,守著你。」
她張開雙手,抱緊她,低低的聲音,摩擦在耳畔。
「我愛你,希瑟。」
「不會有人比我更愛你。」
希瑟微微側臉,對上了她的眼睛。
李嘉圖家族的雙眼,都是這麼華美的銀色,顧盼神飛,流轉盈波,妖冶魅惑得不可方物……唯獨她,只有她,眼中,總是專注而深沉的愛情